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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书记的镜子是谁。
经过多年的仕途修炼,他几乎可以肯定,人人心中都有一面镜子,就像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一样。他还可以肯定,每个人心目中的镜子组合在一起就是一面犹如太阳一般的大镜子,这面镜子只能是权力。因为只有权力能将人们心目中的镜子拼凑起来,构筑秩序井然的和谐。在他看来,在这个世界上猎者与猎物之间的秩序是根深蒂固的。要想成为猎者,当然要手握权力。他认为,诚实不可能成为猎者的美德,因为兵不厌诈。因此,他一向认为书记既是一面镜子,也是一个跳板,而不是一条人行道。在这一点上,他不乏精明与狡猾。尽管他认为,让一个猎者诚实等于期待一只死去的母鸡下蛋,不过,在就任秘书之前,他自认为和书记之间确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也正是在那次谈话之后不久,他成了书记的秘书。
那天午饭后,书记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陪着下棋,书记一边“抽车”一边不动声色地问:“商政,到机关工作有六七年了,说说,你的政治抱负是什么?”他深知书记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绝不是空穴来风,于是灵机一动,机敏地回答:“书记,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偶像,我知道您是沿着老领导的足迹走过来的,不怕您笑我,我的偶像就是您,我下决心沿着您的足迹走。”他深知,正因为书记给老领导当过秘书,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每个手握权力的人都觉得自己本身是伟大的,而不是由于他手里掌握的权力。伟大的人当然会成为偶像。正因为书记感觉太好了,太自信了,所以他相信商政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商政说的的确是实话,但他心里很清楚,既然一条得势的狗也能使人唯命是从,自己一时掌握不到权力,何不先成为权力的影子呢?这是他苦苦想成为书记秘书的真正目的。尽管书记听奉承话听惯了,但是权力使他达到自我崇拜的地步,一个人一旦被奉承拍马者包围了,会漫无节制地抬高自己的价值,很有一种当偶像的冲动,但实实在在地亲耳听到有人以他为偶像,这还是第一次,他语重心长地说:“商政,但丁有一句很荒谬的话,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其实这个世界上哪儿有什么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是在沿着前人或别人的足迹走,那些以为自己走的是自己的路的人,最后都迷失在别人走过的路上。为什么会如此,因为人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偶像,走在路上的人,谁又不是为成为他人而努力呢?其实在人生的旅途上,自己是谁并不重要,关键要弄清楚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很欣慰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个人喜欢照镜子,你可能以为照镜子是女人的专利,其实不然,我照镜子的谜底就是想在自己的脸上发现老领导的面孔,看看自己与老领导有几分相似,这是激励自己前行的最好方法啊。”那天书记的话对他触动很大,以至于他已经当了五年秘书了,对那天的情景还记忆犹新。
原来人生根本用不着推开一千零一扇门,走进一千零一间房子,解开一千零一个谜,就能发现自己寻找的那张脸,只要用一面镜子照照自己就一切全解决了,正如书记从镜子里发现了老领导的脸,他在镜子里发现了书记的脸一样。然而当他读了博尔赫斯的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时,发现了一句让他无法接受的话:“镜子和父亲身份是可憎的,因为它使宇宙倍增和扩散。”起初他弄不清楚为什么镜子和父亲扯到了一起,但是他深知在儒家思想中,父亲代表权力,从古到今都有父母官的说法,也就是说,镜子与权力是可憎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憎恨权力,就像他无法憎恨镜子一样,当他读到另一句“镜子与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后,他似乎明白了博尔赫斯的本意,其实无论是权力,还是男女交媾,令人膨胀的都是欲望,这欲望一旦膨胀就犹如宇宙一样倍增和扩散。他的欲望就是在照镜子过程中膨胀的,但是他毕竟是个权力的影子,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因此他的欲望膨胀也是模仿出来的。或许模仿出来的膨胀多少有一些虚幻色彩,犹如气球一样,不用剑,用一根针就扎破了。因此当他得知书记的儿子突然被北京来的专案组带走后,他像惊弓之鸟一样顿时紧张起来。要知道,东州人都知道他是“东州第一秘”,而书记的儿子是“东州第一开发商”,他平时不跟书记在一起,就跟书记的儿子在一起,这次北京的专案组来势既突然且凶猛,一到东州就控制了书记的儿子,很显然是冲书记来的。书记的儿子被专案组双规了,这则消息在东州犹如一声惊雷,东州官场顿时炸开了锅。他发现就连一向以沉稳著称的书记也有些发毛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要么不停地抽烟,要么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起初他并不相信书记会找不到化解这场劫难的办法,毕竟北京还有老领导,但是一个星期后的上午,书记坐在办公室既不抽烟,也不踱步了,而是拿出自己心爱的小镜子照过之后猛然摔在了地上。他明白了,老领导在书记心目中的形象破碎了。“天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绝望地想。就在他想将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之时,书记长叹一声,起身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大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信封和红包,他惴惴不安地望着堆满茶几的信封和红包,不明白书记是什么意思。书记关上保险柜后沮丧地说:“商政,这些红包都是下面人送的,有美元,也有人民币,我也没整理过,估计少说也有五六十万,我本来是想当零花钱的,现在用不着了,留着还是祸害,还是烧了吧。”“烧了?!”他惊讶地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烧了,别留下一点痕迹,”书记咬着牙关说,“今天上午你哪儿也别去,把这些钱处理干净。”“太可惜了!”他小声嘀咕道,然后认真地问,“书记,这些钱当初不收不行吗?”“商政,”书记慨叹道,“别看我是东州市最大的官,也抵挡不住这些红包啊,给我送钱的力量太大了,逼得我拒也拒绝不了,藏也藏不住,用也用不得,退也退不成,交也交不得,毁了又可惜,有时候我觉得就像一个被强暴的小女子。”望着老板无奈的神情,他想起去年书记生日前夕,省检察院副检察长来看书记,扔给书记两万元人民币,送走检察长后,书记把他叫进办公室为难地问:“商政,你说这两万块,咱是留下,还是退回去。”当时他不假思索地说:“退回去,不就把人家得罪了吗?”书记听了他的话后,打开保险柜随手把两万块钱扔了进去。就在他转身从门口洗脸架上取下洗脸盆准备烧钱之际,书记铁青着脸说:“商政,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听说专案组住在省迎宾馆十三号楼,从明天起,你不用跟着我,采取一切手段监视专案组动向,能收买的收买,能贿赂的贿赂,专案组的人也是肉长的,我就不信打不开缺口。”他听了老板的话以后,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书记交代完到省里开会去了,办公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门锁好后,望着堆在茶几上像小山似的红包,茫然不知所措。他情不自禁地掏出自己的小镜子照了照,发现镜子里的脸突然不像自己的老板了,奇怪了,以前以为自己几乎就要变成书记了,今天怎么突然找不到感觉了?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镜子里的脸不仅不像书记,也不像自己,这张脸如此陌生,究竟是谁?阳光像幽灵一样弥漫在空气中,他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迷失了。“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这是莎士比亚笔下李尔王的呼喊,这喊声振聋发聩,让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了捂耳朵。他随手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红包,抽出一沓绿票子,刚好是一万美金,多么漂亮的绿票子,烧了多可惜啊!可是他还是抽出一张,用打火机点着了,火苗欢快地舞动着,像老鼠一样一口一口地撕咬着绿票子,仿佛撕咬着他的心,一张绿票子化作了灰烬,屋子里弥漫着灰烬的香味,他猛然激灵了一下子,耳畔响起一个声音:“难道你也想如此毁灭吗?”“不!”他情不自禁地回答。“我得自救,我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手忙脚乱地将红包和信封里的钱一沓一沓地抽出,整整五万美金,三十万人民币,望着这些耀眼的金钱,他猛然清醒了,心情复杂地想:“老板,对不住了,我不想成为你手中的镜子。我只好走自己的路了。”想到这儿,他将钱收进随时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