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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刚才那副团说得半遮半掩,既能撬动人心,又从头到尾没表明什么,更没承诺。就是想把他的心思说活动了,好自己跟省越提出走人换地方。人家自个儿想走,他们上越可没故意挖角,你们剧团不如人,留不住好演员,也怨不上我们。当然如果您就心气儿高不爱来,我们也没哭鸡鸟嚎的留你,咱们彼此都留个脸。
然而明知道有这些算计,上越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去处,各方面都是省越不能匹及的。
如果以后能留在上越,无异于平步青云,有几个越剧演员能捞到这么好的机会,被上越相中,还舍得花这么多心思劝说?
尤其是作为一个男人,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生,才是真正快意成功的人生。张母总说,做人无论干那个行当,都得爬到人尖儿上,才能让旁人看得起。当年他十六七岁背着行李卷到城里闯荡,一心想成为出息人,后来之所以决心走上越剧的道路,日复一日努力,就是渴望有一天得到现在的荣耀,这才是他向往的大出息。
可是……张杨又犹豫纠结,现在的他不是年轻时的他了。
年轻时他轻手利脚独自一人,有豁出去的勇气;现在他有家有爱人有孩子。即使父母在祈盘屯还是一样好好的,孩子可以迁到上海,可是韩耀的公司在省城才刚开起来了,他的人际关系和事业全在省城,洪辰为了他也搬到省城……但是倘若各退一步,彼此因为事业分居两地,中间隔了几乎一个中国的距离,这还是个家么?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留在上海,总觉得过了这一段就要回家,也不曾特别想念过韩耀,这会儿仅仅稍作设想,心就说不出的发紧难受。
张杨翻身趴在床上,伸手去床头柜盲目的抓摸香烟和打火机。
窗外天蒙蒙泛起白光,天…安…门前升旗仪式开始了。
他又忽然很想去看望苏城。
现在他们呆在同一个城市里,天亮又得异地相离,现在到四合院找他们还来得及么?苏城……当年也是为了事业背井离乡的来到首都。现在张杨渴望上越的感觉,不亚于当年苏城渴望进入省京剧院。
不过,苏城跟他也算是两码事。苏城拖家带口的走,一家全是京剧行当,爹妈媳妇儿孩子跟在身边,没有后顾之忧,甚至无需惧怕失败,大不了回省城重来一遍老路子。而自己如果决定留在上海,这个家无论如何都要有人作出牺牲。
后半夜,张杨合衣躺在床上,直至天亮没有阖眼。清晨同事来敲门了,他的思绪依然纷乱,最终没能去找苏城,跟众人一同返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四天后,张杨在越剧院给他安排的单人宿舍楼下接到了韩耀的电话。
韩耀的声音低沉和煦一如往昔:“最近咋样儿?苏城给你打电话没?他说去看你在北京的演出了,赶最后一场去看的,到家就问我‘张杨在上海怎么联系’。”
“城子去了?我不知道!他咋不到后台找我,我当时真想去看他来着,就是没时间,我回头给他去电话吧。”张杨问:“儿子干嘛呢?”
“虎淘呢,跟同学去人家里玩儿了。诶他们学校开微机课,昨儿把学校电脑干坏一台,老子去赔的钱。”
张杨哭笑不得,“揍他!不盯着就放羊。告诉他写作业,等我以后豁出去时间按日期检查,少一个字儿也不行。”
“写,我天天拿你吓唬他,给逼的眼泪吧嗒的。”韩耀说着兀自笑了起来,而后问,“包裹收到了么?”
“嗯,我正吃呢。”张杨看了眼刚打开还没动过的包裹,随口胡诌道:“杏干挺好吃,肉干咸了,我妈这次做的不怎么好。以后有好的别全给我,你们自个儿多留一些,我吃不完。”
邮寄东西是这两年的惯例,张杨宿舍里现在还堆着不少以前邮来的东西,一部分是韩耀给他的,韩耀赶在张容放假的时候领他来上海看过张杨两次,大包小包的实在是麻烦透了,于是平时一般都邮过来。张家爹妈也经常托韩耀帮他们给张杨捎带一些土产和自制用品,张父张母没什么文化,对上海和南方距离省城远近根本没什么明确的概念,韩耀便也不多加解释,一道邮去得了。
韩耀道:“下次不下次的,有没有下次都说不准。巡演都结束了,离回家没两天了吧,通知啥时候回来了么?我去接你。”
张杨顿了顿,含糊应了声,问:“你最近咋样?公司那边都挺好的?”
电话另一头韩耀好像忽然很高兴,声音大了不少:“老好了。我跟你说,楼后那片空地上家具厂的骨架子都起来了!确定投产之后做高档家具建材,一半机械一半手工,咱家先弄一套水曲柳和红酸枝的用着,你不老早就稀罕这玩意儿么。”
张杨心情复杂,强自挑了挑嘴角表示高兴,完后才想起隔着电话韩耀也看不见,低声说:“这么些年了,正经事业可算干起来了。”
“干起来了,就是他娘的费钱。到目前为止家具厂投了多少钱你知道么?咱家西屋炕洞有五个的都装不下。生产线啥的还没买了,得趁现在期货市场还有漏洞赶紧多捞点儿……”
韩耀后面说的话张杨已无心再听,此时他对举家南迁不抱一丝希望了。
家具厂投入巨资,不能举家南迁,张杨也不能想象也无法忍受两地分离的生活,更不想直截了当说出来让韩耀为难,那是韩耀倾尽钱财和心力的事业,就算韩耀说迁到上海一切从头再来,张杨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他没有为此纠结太久,想了两个晚上便决定不留在上海。
张杨做不到为了事业放弃家庭,然而不甘心充斥着他整个内里,没人能开解他,于是他找了很多理由安慰自己。
比如副团长老太太装腔作势确实挺烦人,在上越天天这样他做不到,憋屈;父母的承包地还没到年限,在省城离爹妈近,张容在北方呆惯了,学校也有朋友了,冷不丁弄到南方也不习惯,留在北方看不到爸爸也不好,还是那句话,这个家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且大鹅就算跟母鸡呆在一起,也不能抹灭它是大鹅的事实,也掩盖不了它的大白毛,只要有能力,到哪里都是好的。母鸡没法毁去鹅的天赋,大鹅反而有可能带着整个鸡群学会游泳也说不定……
这件事到此结束。
它并不存在戏剧性的峰回路转或皆大欢喜,而是普通人生命中必然经历的,带着遗憾和不甘的权衡和抉择。
考大学和留在上越,成了张杨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两件事,他近乎大半生都不时设想,如果当初上成了大学,如果当年留在上越,他眼前的道路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要说唯一稍微能令张杨稍微感到缓和和慰藉的,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天,这件事让他起码不那么不甘,甚至感到很愧疚。
那天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小包裹,署名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名字,但收件人和地址无误。他撕开外面一层,露出里面方形的纸包,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回屋自己偷着开;别让同事看见。
张杨回到宿舍,坐在撤去被褥的床板上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斤云雾茶,还有一张字条,仍是墨水字迹:南方潮气重,不要久放,多喝好茶润嗓子。金永成。
也许是因为他最失落的时候从一个老头子处得到了安慰,亦或是他从自身想起苏城婚宴那晚,为了进省越离弃老师,求老金爷子收徒的那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他想起省剧院三楼平台上那个每天拿着教尺看着他拉筋,但凡得了一点儿好东西都要分给徒弟们的老爷子。快三十的男人捧着一包茶叶湿了眼眶。
他垂着头,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将茶叶包好放进行李包里背好,攥着上海到省城的火车票,在蒙尘的宿舍玻璃窗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74第七十四章
1999年。
港湾大酒店耸立在市中心如同一座璀璨的灯塔;客人们来往进出,有的站在门边打电话,呼朋唤友,还有带着醉意随意摆手作别。旋转门不时有暖意拂来,一进门满满的全是水晶吊灯明亮闪耀的灯光;映照之下整个大堂灯火辉煌。大堂中央冬季应景的梅花盆栽拥簇成堆;枝桠上缀满了红包;内里夹带红纸金字的吉祥话,一派喜庆祥和。
迎宾小姐笑容满面,亲切的将两位穿着雍容的女士迎进包房,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领着个比他矮一头多;胖乎乎的小姑娘从廊柱后窜出来;贼兮兮一溜烟小跑到梅花树下;左瞄右看,趁没人注意,踮起脚尖飞快地从树枝抓下好几把红包揣进口袋,风卷般逃了。
“……”迎宾小姐面无表情看着大理石地面从两个小孩身上飘扬出的红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