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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从禁闭室出来后,1375有了些变化。除了和大多数刚离开禁闭室的人一样消瘦、沉默、迟缓,他对我的态度也有了细微的改变。主要表现在不那么爱和我顶嘴了。
读完1375交上来的检讨,我的心里踏实多了。虽然这小子读过书,比这牢里的大多数囚犯有文化,但他那一贯骄傲的态度,让我担心他的检讨书会写出让人喷血的新花样来。还好,几篇纸下来,内容还算清晰,态度还算诚恳,字迹也挺工整。我把检讨书放进文件夹,对等在一旁精神萎靡的1375说:“这回记住滥用暴力的教训了吧?”
“是。”他只应了一句后就把头一沉,不再出声。
他那倔嘴老实了我挺高兴,但我却不希望他因此变得更加消沉。于是,我换了个话题,想让他放松些。
“怎么样,禁闭餐可不如食堂好吃吧?”
他看起来挺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轻声答道:“没有肉,菜都一样难吃,米饭我没吃,不想吃。”
难怪他瘦得这么厉害!我心里一疼,这傻小子怎么总和自己过不去?要是我被关上五天,给我馊饭我都能吃得干干净净的。
我反复嘱咐了几句,搞好团结,爱惜身体,才让他回监区去。老邢八成看出我脸色难看,笑着过来,说这回我算是遇上个难弄的茬儿。我苦笑着对他说自己学艺不精,怕是要给他老人家丢脸了。之前整天对着群粗人习惯了,现在碰上这种精细的主儿,果真头大。
老邢知道我是当真犯难了,决定亲自出山,帮我安抚下1375的情绪。
老将出马,效果自然不同。安排1375和老邢谈过一次心后,他住的囚室再没发生过以前的状况,他也总算安定的住了下来。
毕竟1375是我小队里的犯人,和他会过面后,老邢嘱咐我,要想做好这孩子的改造,该多从他的生活经历下手。得到师傅的指点后,我下了不少功夫,不但仔细的研究过1375的卷宗和其它资料,还通过一位在X行工作的熟人,侧面了解一些重要的情况。
别看1375比我小上四岁,入狱前,这小子可是一家投资公司的法人代表,名下的资产何止千万。不过,大学都没读完的他,可不是什么白手起家的商界名人,更没有叱咤商海的冲天霸气。他名下的公司,完全是他家人为了洗钱而设立的,而公司的经营也不需他亲自负责,他每天的工作也就是抽出几小时按他父母的意图签些文件而已。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过纸醉金迷,花钱如流水的奢侈生活。
名车洋房他从来不缺,但知心好友却几乎没有。从准许探视开始,除了检察院的人,并没有任何亲友来看过他。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一位同学,他家里也非常有钱,可我记得有一次他喝醉酒和我哭诉起他的痛苦。他说自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亲情不在,友情难觅,爱情无缘。那时我这穷小子才刚上大学,根本理解不了这种富人独有的缺失感。可现在,看到探视日里,独自坐在操场一角仰望天穹的1375,我突然明白了他身上的那种孤傲气质的源泉。
“管教好!”看到我向他走去,1375起身立正,向我问好。
“坐下吧!”我按下他的肩头,和他一起坐在水泥台阶上。
监狱对人的约束不只在那赫然可见的高墙电网,纪律与服从同样是禁锢囚犯的一道无形的墙。而让犯人安分的劳作在这两道墙下,便是我们所说的“改造”。
可是,自从1375“懂”了礼貌,会主动向我问好后,我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成就感,反而对他那近乎机械式的问候觉得别扭,甚至会怀念起他刚进来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这是我改造他的成果,还是我对他天性的扼杀?作为一名成熟的狱警,我比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1375,你班上的人都说你最近的表现不错!”我这句话安抚大于赞扬,比起他之前的所为,他是强出许多。但那多年养成的少爷生活方式,决定他暂时还摆脱不了拖集体后腿的地位。
“谢谢管教!”他的回答和我的赞扬一样都不那么真心。
“感觉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吗?”
“是的!”
“饭菜现在吃得惯了吗?”
“是的!”
“有没有需要我帮你解决的问题?”
“没有!”
他那双空洞的大眼,泄漏了他这脱口而出的一连串回答都是谎话!
我深吸上口气,稳住自己微怒的心情。揭露他的谎言并不是我找他谈话的目的。
也许是我自己太急躁了,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更加平和:“1375,中秋节快到了。考虑的你家的特殊情况,我可以替你去看守所看看你母亲,你有什么话或书信要转交的吗?”
他那张清俊的脸孔上没有我预想的兴奋、惊喜或是激动,哪怕是意想不到的茫然。短短的几秒钟里,我在他脸上寻不到任何表情。他只是直直的看着自己握于胸前十指交错的双手,而那指尖因为用力而越发的泛白。
他莫名的表现让我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他费力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虽是满脑疑惑,但还没忘了此番的目的,追问道:“那……有没有什么要对你母亲——”
这时,1375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向我打了个立正:“报告管教!我要去厕所!”可惜,这孩子并不善于说谎。他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像是在极力压抑一种愤怒。还不待我做出反应,他已大步走回监区。
难道他和他母亲间,有着旁人所不知的隔阂?这成为一段时间,我埋在心底的疑问。
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尽管1375对这份亲情如此冷淡,没过多久,他母亲却通过看守所那边的管教和我取得了联系。
1375的母亲被捕前也是名高级公职人员。而,案子审到最后,她的情况要比儿子更糟——一审宣判死刑后,她不服判决,提起上诉,目前还在看守所等候终审。可谁知道这等待的尽头会不会就是她生命的尽头?
我不清楚她之前是个如何显赫的人物,而如今,在电话里,她只是个极为普通的母亲。她满心关切向我询问了些关于1375的琐碎生活,恳求我多照顾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让他努力减刑。
只是有一点让我意想不到。
她说,1375恨她,所以拒绝和她联系。但她希望,自己死前能得到儿子的原谅,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我们的谈话,在她无法抑制的哭声中结束。我安慰她不要放弃,配合调查,好好表现,争取死缓,总有一天会母子团聚。可事实上,我侧面问过检察院那边的同事,这案子推翻一审的可能性不大。
挂断电话,我放下手头所有的事,直奔到车间找到正在装箱的1375。
我把他拉到噪音小些的角落,向他完整转述了他母亲的话语。只觉得每一句话出口,自己的嘴都苦得难受。
他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听着,从开始到最后。我所动容的真情,在他看来仿佛是部烂透了的无聊剧本。
我有些急了,喝了这小子几句:“CAO!你就不能说点什么?你就不想知道你妈现在什么情形吗?”
“不想!”他淡淡的说,却是真的无情。转身要走前,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你可以转告她——多亏了她,我现在,生·不·如·死!”
这细微而冰冷的话语,瞬间冻结住车间里巨大的轰鸣声,取而代之的是尖削般刺耳的刮擦声在我耳里不停回荡。
他对他母亲的冷漠,对自己处境的绝望,让我的心头透不过气的压抑。我可以制住暴戾凶残的滋事囚徒,却拿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的男子没有办法。
第 5 章
那天之后,我和1375的关系变得很奇怪。他厌烦我再提起他母亲,总是刻意避开我的视线,沉默的混在一群犯人中间。而我竟也在躲避他。
除非必要的部署安排,我没再和他单独交谈过。我试图把他排除在自己的视野之外,可又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所处的角落。我不知该如何解决他的问题,感到很茫然,似乎正在失去面对他勇气。
面对犯人的勇气,被认为是衡量一名狱警的能力的潜在标准。前面我之所以说自己出师了,就是因为我能够独自面对那些比我年长,比我强悍的犯人,不被他们的气焰压倒。眼下,我却陷入困境。
我算不上勇士,在困难面前我也会逃避。借着组织中秋汇演的忙乱,我把1375的事放在了一边。
今年省监狱系统内要树一个典型,我们单位被评上的可能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