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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来来往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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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有谁向谁主动地伸出手去,所以就没有握手。段莉娜背好她的军
用挎包,转过身,步伐坚定地快速地走了。春天消失了。康伟业独自在公园里茫然地逛荡,
他猜测段莉娜肯定没有看上自己。康伟业对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感到了愤慨。尤其是条件较
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烂萝卜黄白菜,人家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拂袖而去。他妈的一个
×!康伟业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又寻到了他们坐过的地方,在小石桌附近的草丛里找到
了给段莉娜垫过屁股的报纸,用脚踹了个粉碎。一个星期之后,康伟业意外地收到了段莉娜
的来信。段莉娜的钢笔字是一手非常漂亮的行书这倒没有让康伟业感到意外,像段莉娜这样
的有志青年,一定是会刻苦练字的。段莉娜给康伟业的第一封信简短精练。

康伟业同志:

    您好!

    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茫看
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相信对毛主席这段光辉诗
词的重温,会使我伤回想起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经历的时代风雨。我们要谈的关于我
们以前的许多话题就尽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虽然是陌生的但我们也曾相
识。上次见面,谈话不多,这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一个不喜欢纠缠女性的正派男同志。接触
时间虽短,我能够感觉到你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一种非常可宝贵的品
格。另外,从你的寥寥数语里,我发现你的精绪比较消沉,这对于我们革命青年是一种有害
的情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呢?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
吗?等待着你的回信。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革命战友:段莉娜段莉娜的信中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用词恰当,行文流畅,富有感染
力。康伟业读完信,首先是佩服段莉娜,其次,段莉娜在信中大胆使用“我们”的说法,比
她本人更能够激起康伟业的感情和某些联想。康伟业灰溜溜的心咯瞪一下奔腾起来。当天康
伟业就伏在深夜的灯光下,给段莉娜写了一封回信。回信借鉴或者说是摹仿了段莉娜的风
格,与她展开了关于一个革命青年的情绪是否可以消沉问题的讨论。一周之后康伟业又收到
了段莉娜的回信。从此,康伟业和段莉娜开始了频繁的鱼雁传书,每周都有两封信越过长江
和汉水,一封从武昌到汉口,一封从汉口到武昌。在通讯往来中,他们也约会过几次,约会
的效果都不如信中的感觉好。两人一旦面对面,“我们”这个词谁都说不出口了。段莉娜的
口头表达能力很强,革命道理谈起来滔滔不绝。康伟业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气
势压抑住了,显得迟钝和笨拙有时候还口吃。而且他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党和国家的命运生
发和展开,与男女之情远隔万里。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为谈婚论嫁走到一起的青年,而像是两
位日理万机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康伟业渐渐感到了无趣,他准备撤退。


    康伟业在信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请你不要再回信了”这句话。但他总是没有足够的
勇气把信扔进邮筒。康伟业想:人家姑娘那么好的条件,凭什么你说吹就吹?一个不是党员
的扛猪肉的工人,月工资才拿十八块钱,你吹一个拿二十四块钱的漂亮的党员姑娘,这不是
故意伤害人家吗?就在这个关健的时刻,毛泽东主席逝世了。一个晴天霹雳在中国九百六十
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响。噩耗传来,人们如丧考妣,失声痛哭,停下了手中正在进行的工
作,奔向大街去购买黑纱和制作花圈的彩纸。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呜咽,犹如世界末日来临。
工厂、学校、商店、机关单位、公园、餐馆,到处有人因为过分的悲痛而晕倒。不管是什么
人晕倒了,总会有一群人拥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递开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灾难感
使中国人民一下子亲密起来,一只手总想握住另一只手,个人的肩总想依靠着大家的肩。这
一天,突然有人叫康伟业接电话。康伟业对准电话筒大声说:“喂。”那边是段莉娜。段莉
娜听到康伟业的声音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抽泣使段莉娜显出了女性的温柔,她说:“伟业,
毛主席他老人家”康伟业也正沉浸在失去领袖的悲痛之中,他说:“小段,你不用说
了。小段,你不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继承他
老人家的遗志,将中国革命进行到底。”康伟业嗓音低沉,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末有的亲切,
既阳刚又委婉。他敏感地意识到段莉娜对他的称呼是亲昵的“伟业”而不是“康伟业同志”
了。段莉娜的抽泣更加地抑制不住,她说:“我得见见你。”康伟业趁机大胆地说“我也很
想见见你。”下斑后,康伟业挤上公共汽车赶往武昌蛇山公园。他们在浓重的暮色中找到了
对方,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毛主席”,不知怎么的人就在对方怀里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泪弄
湿了康伟业的脸膛,康伟业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为段莉娜抹去泪水和鼻涕,顺手揩在身后
的树干上。这一夜,他们并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树丛里,听着一列列火车在他
们脚下哐哐、哐哐、哐哐地走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仿佛历史的进程,既漫长又匆匆,
不知来自于哪里;又不知归结于哪里。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头无序,无依无靠,使人感到惘然
失措。段莉娜的手一直猫在康伟业的手掌心里,两人都有很踏实的感觉。他们絮絮丝语,从
国内形势说到国际形势,又从国际形势说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康伟业和段莉娜正式确定了
恋爱关系。段莉娜把康伟业带回家见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伟业也把段莉娜带回了家。
康伟业的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大办公室间隔而成,两间房被书籍挤
得满满的,园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段莉娜的家在部队大院。
    大门口有士兵站岗,院子里头绿化得像公园,一幢幢带了一点西洋风格的小楼错落在浓
荫之中。几乎每一家的篱笆墙上都藤藤葛葛地挂满了丝瓜、苦瓜、鹅米豆。肥厚的青菜叶子
悠闲自得地伸到篱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小楼的门前。尤其是第一次,康伟业一
进部队大院情绪就晴天转多云了。他愤愤不平地想:好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们口口声声
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说是解放了我们的城市,倒偷偷地图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
洋楼,还种菜,肆意地把农村搬到城市里。这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呢?段莉娜的父亲一身戎
装,腹部膨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段莉娜介绍了康伟业之后,仅仅对他点了一个头,以后就
一直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听半导体收音机、打瞌睡。段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维了,他
们一个个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视武汉话的部队普通话交谈,无休止地谈他们的话题,从
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只说某某同
志,搞得像是他们的亲兄弟,牛皮哄哄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康伟业的存在。段莉娜的母亲也
仅限于客气,让保姆做饭,自己根本不下厨。于是,康伟业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康伟业如此强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娜看来简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问说:“按你的理论,
那么毛主席也不应该住北京中南海,而应该住到湖南长沙的韶山冲去是不是?”康伟业说:
“段莉娜,想不到你是这么刁滑!”
    段莉娜说:“是我刁滑还是你农民意识,心胸狭隘,少见多怪?”康伟业把一只水杯狠
狠地摔到地上,说:“请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你们才进城几天?土腥气掉了没有?
还敢说我有农民意识!”段莉娜的脸都气得发绿了。她最后送给康伟业的话是:“只有不要
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
    这一次争吵使他们的关系濒于绝交的边缘,但是他们周围的人没有让他们绝交。李大夫
受男女双方父母之托,穿梭往来,找当事人双方一再地谈话。大家都认为青年男女在谈对象
的过程中闹一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帮忙和稀泥,一个粑粑就可以捏团圆。康伟
业和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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