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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过了两三分钟,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下面跑过,逐渐远去,直至消失。高锦杰松了一口气,方发觉自己一直把对方紧紧压在身下,他连忙直起身:“真惊险,总算摆脱那些红头阿三了,谢谢你。”
傅翊君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小声道:“谢什么,是我连累了你。”
“是薛明骅连累了咱们,那家伙,什么时候变成缩头乌龟了,敢做不敢当。”高锦杰说话间来在晾台边,四下看看,确认安全无虞后,便先跳了下去,随即傅翊君也轻盈地落在地面上:“薛大哥这样做又不是为了他自个儿。”
高锦杰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七拐八拐的,两人出了弄堂,又往北走了一段,来到圣三一堂前的草坪。这里远离繁华街市,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的黄浦江上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汽笛声。
高锦杰抬头看看教堂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尖顶,彻底安下心来,点起一支烟,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起对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纤瘦少年,褪去了脸上的浓墨重彩和身上的华丽行头,少年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干净清雅的气息,许是穿着长衫的缘故,他身上还带着一点淡淡的书卷气,五官更是生得漂亮精致,且身型修长,也难怪薛明骅会被他迷住。
“我叫高锦杰,你叫什么名字?”
“傅翊君。”少年整了整身上的长衫。
“水牌上写的傅小君是你什么人?”
“那也是我,师傅说,‘翊’字难写又难认,红不了,成不了角儿。”
高锦杰实在有些好奇:“是哪个‘翊’字?”
傅翊君拉起高锦杰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出那个字,随着手指的移动,一种痒痒酥酥的感觉,从高锦杰手心一直传递到心底。
写完字,傅翊君突然想到什么:“你说巡捕房的人会不会已经记下了我们的相貌?”
高锦杰笃定地摇摇头,把烟头准确地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你能分清那些大胡子包头巾的印度人吗?同样,这些外国人看我们也都是一个模样,等睡一觉起来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你住哪里,先送你回家。”
“八仙桥。我们整个戏班子都住那儿。”
敲开教堂的门房,高锦杰一口流利的英语打消了守夜人的疑虑,借了那里的电话,叫了车行的汽车。这次汽车来得倒快,上车后,高锦杰吩咐司机先去八仙桥。兴许是车厢里空间太狭小,而高锦杰挨得又太近,傅翊君显得有些拘束,稍稍往旁挪了挪。还好,这里离八仙桥不算太远,十几分钟后汽车便停在一个逼仄的弄堂口。
傅翊君下了汽车,礼数周到地跟高锦杰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高锦杰叫住了他:“那个,你明晚还唱吗?”
傅翊君点点头,那双眼睛即使是在昏暗的路灯下,也显得分外明亮。
“那我明晚还去给你捧场。”
“好。”傅翊君笑了笑,黑亮的一双眼睛化成了两弯新月:“晚安,高先生。”
“晚安。”高锦杰点点头,直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才吩咐司机开车。
回到家,老爷子业已休息。高锦杰让阿芬放好洗澡水,他倒了杯红酒,舒舒服服地泡进浴缸,一点点喝着。今晚的经历虽是惊险,但也够刺激,算是一种不一样的夜生活体验。而且,实话说,这个傅翊君确是他喜欢的类型,那小细腰虽只抱了那么一下,感觉真是不错。他们唱戏的从小练功,身体柔韧性一定很好,在床上摆弄起来绝对尽兴。
浴缸里的水渐渐凉了,高锦杰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酒,起身扯过浴巾擦干身体,裹上睡衣,放轻脚步回到卧室,懒洋洋地躺下去,点了一支烟。看傅翊君的年龄,顶多也就十八岁,太年轻又过于单纯,这等人物往往容易把感情当回事,假若真沾了,只怕很难甩掉。何况还不知道他和薛明骅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海滩漂亮男人多的是,犯不着为了一个戏子跟朋友闹翻。
第二天,高锦杰吃罢早饭便出了门,玩了整整一天,接近子夜时分方才回家。一到家阿芬便告诉他,老爷子发了一晚上脾气。高锦杰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
礼拜一早上,任凭老爷子在楼下又发脾气又摔茶杯,高锦杰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拿着报纸,反复把有关前天晚上申江大戏院凶杀案的报道看了几遍。报道里说,巡捕房业已承诺,会尽快抓住凶手归案。高锦杰不屑地笑笑,扔下报纸。一场很明显的锄奸行为,让公共租界那帮人硬是给定性成了情杀,大约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吧。
催促了无数次,快到中午,高锦杰方慢条斯理地走下楼。到了沪西苏州河边的工厂,高庭槐把儿子交给他的助手李茂堂,让他领着锦杰先去车间看看,熟悉一下环境。
过了还不到半个小时,李茂堂一个人回来,说二少爷身体不适,先回去了。高庭槐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蹦,李茂堂在一旁劝道:“这事急是急不来的。其实刚才二少爷问了我不少厂里的事情,可见他对这里也不是没有一点兴趣。您得给他时间适应,他才二十五岁。”
“晋生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团长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高庭槐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四、本世纪之初,高庭槐揣着新婚妻子从娘家带来的丰厚嫁妆,离开晋中来到上海滩打拼,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才算是在这里站稳脚跟。等把妻儿从山西接出来,大儿子晋生已经十一岁,满口晋中话,接受的还是传统的私塾教育。二儿子那时还叫晋杰,刚满一岁。出于对妻子还有她娘家的感激,独自在上海的这些年,高庭槐虽也找过几个红颜知己,但从来未动过娶姨太太的念头。妻子来上海后,他便和那些女人断了往来。
因为整天忙着工厂的经营扩大,即便是两个儿子都接来了,高庭槐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关注他们的成长,直至有一天得知大儿子瞒着他和几个同学去了广州,报考了黄埔军校,他才如梦方醒般意识到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失职,从而抓紧了对二儿子的监管和教育。
平心而论,晋杰从小是个听话省事的孩子,没让家里多操心,他们父子之间也十分融洽,这种融洽一直维持到妻子去世,高庭槐迎娶淑敏进门。在高庭槐眼里,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而且淑敏也只是二姨太;但正值叛逆期的晋杰却不这样想,母亲生他时年纪已经不轻,对时隔十年才得到的这个小儿子本身就很宠爱,特别是晋生离开上海去了军校后,母子俩更是亲近。他既接受不了母亲的突然离世,更无法接受母亲离世还不到半年,父亲就另觅新欢。整整三年,晋杰没有和父亲主动说过一次话,甚至不愿意在一张饭桌上吃饭。高庭槐不止一次地拿出做父亲的权威对这个儿子动过拳头,结果只能让他们的关系雪上加霜。
晋杰十八岁生日那天,一切便脱离了高庭槐的掌控。原配妻子在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块地皮,此时已不知翻了多少倍。她去世前委托律师,把这块地卖掉,钱全部留给二儿子晋杰,这笔钱足够他这辈子生活无忧。高晋杰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经表现出一种和他年龄很不相称的决绝,他先把名字改成锦杰,把老爹气得半死,然后又自作主张去了英国留学。学业完成后他似乎也没有回国的打算,如果不是欧洲爆发战争,加上大儿子晋生居中调解,高庭槐估计这辈子都有可能见不到这个儿子了。
在别人眼里,高庭槐绝对是上海工商界响当当的人物,拥有最大的纱厂,织出的洋布远销到南洋,每年的利润让人眼红。大儿子高晋生年纪轻轻便在军队里混得风生水起,深得委员长赏识。可那都是在战前,随着战争的深入,他觉得每天都是度日如年,除了整日为大儿子提心吊胆,还得为他那不争气的二儿子操心,加之如今上海物价飞涨,那些不法商人趁机大发国难财,屯米屯纱,造成原材料价格大幅上涨……但这些都还不是关键,最让他不安的是这阵子日本人隔三差五找他,让他出任上海工商局的董事,他总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但他知道,他推不了多久,除非能舍得抛下上海的一切。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高锦杰终究还是跟着父亲去了工厂,每天对着一大堆生产报表看得头晕眼花,痛不欲生,但他父亲却说,这只是他了解自家工厂的第一步而已,只有先掌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