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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浊泪纵横的沧桑面容总在眼前浮现,方思慎心中仿佛有根线,一阵阵牵扯着发痛。然而回到家中,看见父亲一言不发,径自站在阳台上,傍着那面果树一动不动,一句“爸爸”出口,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对于失去至亲的何惟斯来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固是终身遗憾,而对于方笃之来说,失去最后的寄托,意味着什么,方思慎再清楚不过。
历经岁月熔铸的深情与痛苦,累积沉淀,每一步都是不可告人的无奈和绝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方思慎眼睛涩得发痛,泪水却流不下来。在客厅里默默陪了一阵,起身做了点简单的晚饭。临睡前从房间出来,父亲居然又在阳台上站着。听见响动,回身冲儿子道:“小思,早点睡。”
“那您呢?”
“我这就睡了。明天早上有个会。”方笃之背起手,慢慢踱进卧室,看不出任何异样。
过了些天,方家父子与何惟斯、何慎薇又见了一面。这一次气氛好很多,抚今追昔,深入交流,那些过于悲惨的部分,彼此唏嘘一场,点到即止。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笃之与何家人又走动了一回,却没告诉儿子。
转眼已是六月下旬,这一日方思慎在学校逗留,方副司长一个电话打给洪鑫垚,叫他来家里坐坐。
恰好洪大少头天刚从家里回京,泰山大人召唤,岂敢不从。心下一琢磨,这还是私情坦白以来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临时搜罗了一幅画,备了两个保健品礼盒,叫秘书包装一番,才照照镜子,抻抻衣裳,毕恭毕敬地来了。
给司长公配的生活秘书早已到位,方笃之不愿把人弄到家里来,安排进人文学院读在职学位去了,两全其美。然而工作越来越繁忙,确实不能没人干家务,于是另外联系家政公司雇了个模样老实的保姆。
接过保姆泡的茶,方笃之道:“我们楼上说话,不叫你不用上来。”
洪鑫垚赶忙跟上,进了二楼正对楼梯间的小客厅。门敞着,坐在屋里小声交谈,毫无窃听之虞。
“叔,这一幅欧品凡的画,带过来给您的新居,那个,补壁之用。”跟文化人结亲,洪大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学习装有文化。可惜不过三句就暴露暴发户本性,“别看它眼下不算值钱,不出半年,就要大涨。三年一评的‘素心奖’国画类金奖,已经内定了是这姓欧的。等下个月评奖结果公布,身价肯定立马不同。”
“素心奖”是以近代艺术大师海素心名字命名的美术界最高奖。方笃之虽不从事这行,却也听说过。刚伸出手,洪大少便十分狗腿地将画捧到面前,拆开包装。
是一幅装裱好的工笔花鸟小品,《梧禽紫薇图》,寓意凤凰栖梧,紫微星灿,兆头好得不得了。笔墨仿元明风格,闲雅冲淡,愣是把俗不可耐的主题描出几分清高来,挺适合挂在书房里。
方副司长不由得再一次对洪大少爷刮目相看。肯花工夫,动脑筋是一方面,能把工夫脑筋用到点子上,可就不仅要人上进,还得有天赋才行了。
淡然点头:“这画不错,你有心了。”
洪鑫垚满脸放光,一副英雄相惜的口吻:“您说不错,那就肯定是不错了。姓欧的画我那还有两幅,我也瞅着这张更好些。”
两人扯了几句真心堂的杂务,艺术品投资的行情,方笃之端起杯子喝茶。洪大少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正襟危坐,摆出弟子候教的模样等着。
“小尧。”
“啊?”洪鑫垚下意识应一声,随即惊喜交加。自从那天跪了一晚,很长时间没听见老丈人这么亲切地称呼自己了。
“是这样,普瑞斯大学有个促进东西方交流的项目,专门针对青年学者。今年他们东方研究院把名额给了我们高等人文学院,指定要古夏语研究方面的讲师。我想,让小思去。”
洪鑫垚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方笃之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清楚明白:“我说,普瑞斯大学今年的青年学者交流项目,想让小思过去。”
洪大少一厢情愿地理解成是开个会,三五天个把星期之类,又直觉不可能这么简单,涩着声音问:“去……多久?”
“两年。”
话音没落,洪鑫垚腾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对方瞪了一阵,硬生生压下怒火,又坐下了。咬牙问:“这事儿,您已经跟我哥说了?”
“还没有。我想,先跟你说说。”
方副司长从容淡定的姿态提醒了洪大少,开足马力转动脑筋,冷静情绪。
“叔,您这么讲,是真拿我当自己人,我这儿先谢谢您。”
方笃之略表欣慰:“你没意见就好。”
洪鑫垚挑眉:“那我要是有意见呢?”
方笃之诧异地望着他:“你有意见?你有什么意见?机会难得,最重要的是时机正好。两年时间并不长,从花旗国转一圈回来,对小思的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语重心长地叹口气,“我离了人文学院院长的位子,不可能照拂更多。他有个海外学历背景,不容易被人排挤。我也不求他将来如何出人头地,总得足够自保才行。”
听起来十分之合情合理,然而洪大少有了缓冲,已然回过味儿来,老丈人拿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堵自己的口,暗地里动的,显然是棒打鸳鸯的歪主意。对面风度翩翩的方副司长,立时成了水漫金山的法海秃驴,钗划银河的王母虔婆,不共戴天。
就听方笃之又道:“我跟何家人提过一点,他们很愿意为小思在那边的生活提供方便。另外这几年我们跟普瑞斯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小思过去,不愁没人照应。”最重要的是,据可靠消息,卫德礼那洋鬼子跟他的情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当然,这一点没必要说。
洪大少心想:好哇!这阴谋明摆着不是一天两天。只怕自己这头才招供,他那头就琢磨怎么拆散我们两口子了。这招釜底抽薪,可真够毒的。
眼底一片阴郁犀利:“要是我哥自己不乐意呢?”
方笃之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先跟你说?”
毕竟姜是老的辣,洪大少被方副司长若即若离忽硬忽软的态度蒙住,顺口接茬:“为什么?”
方笃之轻哼一声:“你识得小思这么久,几时看他替自己打算过?如今是什么情形,别说你不知道,他在京师大学待得有多不痛快。这会儿直接过来人文学院,正当风口浪头,难保没有那不长脑子的苍蝇蚊子缠上他,不如干脆出去消停消停。小思的个性,你清楚得很。纵然这等事关前程的大事,在他心里,却未必算得上原则问题。即便他再想去,”停了停,万分不甘,“如果……你一定要反对,他不见得会坚持。你若是真心为他好,就替他长远想一想。”
洪鑫垚望着一脸不忿的老丈人,忽地一笑:“叔,你信不信,如果我跟我哥说,叔年纪大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在家里,太可怜了。——他肯定不会走,也肯定不会怪到我头上。”
“你!”方笃之气结,差点抄起手边的画框就拍了过去。
呼哧呼哧喘两口气,指着洪鑫垚:“你以为我专门想了这一出来拆散你们?”
洪大少不吱声,脸上的表情比说话效果更生动。
方笃之嗤笑:“还当你多有脑子——我问你,上次你说跟你爸谈,谈得怎么样了?”
洪大少没料到老丈人出其不意,问起了这个,稍微一愣,马上道:“差不多了。”
方笃之没好气得很:“什么叫差不多了?”
洪鑫垚不敢轻忽,严肃起来:“叔,我要跟您说全谈妥了,那是糊弄。要跟您拍胸脯打包票,那不现实。真就是个差不多,”伸出拇指和食指,夸张地比划一下,“就差这么一点儿,真不多。我觉着吧,差的这一点儿,没别的,靠磨。四月份那次回去,老头子最后只丢给我俩字:‘再说。’自那之后,压根不提这茬。您料事如神,我爸图的,果然就是个缓兵之计。但无论如何,至少没明面上直接反对,是不是?”
洪大少挑起一边眉毛:“其实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家里谁做主的问题。回头等我自己当家作主,哪能让他管到枕头边上来。”
方笃之不屑:“等你几时真正当家作主,再来说这大话不迟。”
洪鑫垚急于表白,忙道:“叔,我几时在您跟前打过诳语?不用我说您也明白,关闭小窑矿,整个乌金行业重组,得砸掉多少人饭碗,里头多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