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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去问售票员,小姑娘二十出头年纪,口气冲得很:“就这一个也里古涅,哪有什么左啊右的。你搞清楚了再来买票!”
大厅中间虽然立着“服务台”,却没有人。入口处一排摊贩,卖各种少数民族饰品和本地特产,中间夹着一个窄窄的书报摊。眼看就要到三点,方思慎忙跑过去买张地图,拿出乡音问那上了年纪的摊主:“大爷,这也里古涅市是过去的也里古涅右旗么?”
“你问这个,可是问对人了,如今不明白的海了去了。我告你啊,当初撤旗并市的时候,左旗的头头老厉害了,愣把右旗给并到他里边儿去了,左旗政务府直接升了市级……”
“那右旗现在叫什么?有直达车吗?”
“叫什么?改叫阿赫拉,成了市下边一个镇啦。这都十来年了,你没听说?一个镇有什么直达车?你坐到也里古涅再找车过去。哟,马上三点了,赶紧的,就这最后一趟,赶不上就得明儿了!不过你就是赶上了,今儿晚上也别想有车去阿赫拉,还得明儿,要不上对面旅馆住一宿……”
“谢谢您了!”
过年走亲戚串门的不少,方思慎幸运地买到最后一张座票,在检票员的呼喝声中爬上汽车。
这一通折腾,把刚下飞机那点兴奋期待都折腾没了。看看地图,轮廓依旧,却充斥着陌生的地名。再看看窗外,印象中一趟趟围着木栅栏的平房早被砖楼取代。像这个国家每一个飞速发展中的地方一样,历史的痕迹几乎彻底湮灭。方思慎忽然不确定了,自己这样冲动地跑回来,究竟是为了追寻过去,还是为了埋葬过去?
当地人直爽开朗,一路谈笑声不绝于耳。方思慎望着窗外冰雪无垠,顺便竖起耳朵收集信息。
图安作为首府,有长途汽车通往伍盟境内各主要城市,也里古涅算是最远的一个。单程夏天五个小时,冬天六个小时。林区为了运输木材,公路修得早,也修得好,均为国道级别。这里铁路交通曾经非常发达,各林场都设有专线,只不过速度慢,又都是夜车,货运为主,客运顺带而已。封山育林之后,停了货运,客运入不敷出,到如今,除去少数几条线,其余基本荒废。
眼前忽然出现一串碉堡式的建筑,灰色的庞然大物冒着白烟。这一段属于草原地带,没有森林雪山遮挡,那些冒烟的大碉堡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单调的风景中出现变化,孩子们十分兴奋,拍着车窗尖叫。乘客们也议论起这几个新建的发电厂和化工厂来。据说这是盟里好不容易引进的新项目,意在带动地区经济。毕竟,本来靠砍树发展起来的地方,突然树不让砍了,这么多人总得吃饭。
为了保护环境,于是封山育林。为了发展经济,又在这里建造污染严重的工厂。方思慎皱皱眉,他只是个书生,想不通这里边有什么深奥的逻辑。然而一片纯净无瑕冰天雪地里,那些丑陋的建筑真是相当碍眼。
听着乘客们的议论,他想到许多之前根本没有考虑的问题。
方思慎离开青丘白水,是在共和49年春天。当时国家林业政策已经步步紧缩,砍伐指标逐年下降。因为连续多年没涨工资,底下怨声载道,但工人们还不至于失业,表面上也就看不出什么异常。十五岁的何致柔一直跟何慎思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当然不可能关注到时局的微妙变化。
正月初六挤长途车的,自然不会是特权人士,于是发牢骚引起了最大范围的共鸣,路人瞬间成为同仇敌忾的战友,群情激昂,唾沫横飞。
原来曾经独霸一方令人眼热的林业系统,很多基层单位早已揭不开锅了。方思慎忽然意识到:昔日伐木队队长连富海,也许早就失业不知去向了也说不定。事已至此,心里不敢抱什么指望,权且碰碰运气。但觉无限清冷空茫,恰如窗外广阔无边的林海雪原。
有人在大声打电话,他猛然想起自己手机一直没开,赶紧掏出来。
先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方笃之问得细致,方思慎好几次差点露馅。
“我看预报说桂海白天最高5度,连着三天都是雨夹雪,南方这种天气最阴冷不过,你带上羊毛裤了没有?要没带去现买一条,啊?”
“带了,穿着呢。”
“那边口味偏辣,吃不惯别勉强,别怕花钱……”
“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爸,我要上车了,回头再说,您别忘了按时吃药,我挂了,再见。”
连续说谎的感觉非常之糟糕,方思慎握着手机,手心都汗湿了。
提示铃接连响起,是洪鑫垚的短信。各种东拉西扯,中间夹着一条:“梁子相好找上我,估计把他接走了。万一他找你,你别理,就说不认识。都他妈瞎折腾,一群神经病知道不?”
内容不是很清楚,大概意思却出来了,方思慎这才想起把梁若谷忘了个干净,暗觉惭愧。虽说当事人都已成年,这种矛盾,旁观者无可置喙。但目睹了一方所受的伤害,总担心可能发生什么不幸。若是没离京,他定然忍不住要亲身干涉,这时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回复道:“他还好吗?我出门了,你方不方便请个朋友去看看他?别出什么事才好。”
汽车进入林区深处,手机信号时好时坏,一条信息半天才发送出去。
一会儿回信来了:“你跟谁出门?去哪儿?”
方思慎犹豫一下,决定说实话:“就我自己,回老家办点事。我爸不知道,你帮我保密。”
片刻工夫,手机铃响,这回不再是短信,而是电话。才接通,就听那边嚷道:“回老家?你回哪个老家?怎么突然想起跑那么远回去?你要办什么事?干嘛瞒着你爸?”
信号断了。方思慎正准备发短信,又响了。
再次接通,耳边继续响起连珠炮似的轰炸:“你到哪儿了?刚到图安?你可以啊你,真够意思!我昨儿说想去,你跟我装聋作哑,今天就自己偷偷摸摸跑了,你给我等着……”
又断了。
方思慎一条信息还没编辑完,电话又来了。
“你听着,我明天下午能到。你在什么地方?我找人去接你。你要办什么事,等我到了陪你去……”
方思慎忙道:“你不用特地来,我已经上了长途车,不在图安了。”一阵刺啦杂音,又没了声响。
信息终于编辑完成发送过去,字里行间尽是劝慰解释。洪大少不屈不挠地往这头拨电话,两人在断断续续的拉锯中达成约定:洪鑫垚明天先去二姐家待着,等方思慎办完事到图安找他,初十一起回京城。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隔着千山万水,旅途都仿佛热闹起来。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甩不脱搓成坨撇不清搅偏浑……方思慎撑着胳膊望向窗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懒得去思量会怎么样。
天色渐暗,由于雪光反射,总也黑不下来,就这么不明不晦地吊着,叫人分不清具体时辰。
六个小时的车程,中途有一次短暂修整。
方思慎下车,看见那笼在昏黄电灯光里的小木屋,脸上顿时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这么多年过去,总有些东西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化。这小小的国道休息站,跟自己当年搭乘运木头的红星大卡车离开时一模一样。整齐的圆木,参差的篱笆,就连那狂吠的黑狗,他都觉得还是当年那一只。
说是休息站,其实就是个小卖部加公共厕所。厕所仅供女士使用,男人们一律到路边林子里解决。马路上的雪被车碾化了,林子里却积了至少膝盖那么高。有那懒得走的,转个身扯开裤子就放水。像方思慎这样斯文些的,会多走两步。积雪又厚又软,摔倒了也无所谓。只是零下三四十度,动作必须迅速,否则现场自制冰棍这种传奇,很有可能会变成现实。
如此幕天席地解放身心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没有水洗手,就从树枝上抓一把雪搓搓。方思慎觉得自己这种撒泡尿也忍不住要怀旧的心情有些难以言说,忍不住要笑。又想幸亏不是白天,否则真不好意思。
女人们都在厕所外排队,冻得直跺脚。方思慎瞥一眼,便知道还是过去那种旧式茅坑:地上挖个洞或挖条沟,架两块木板踏脚,围一圈木板当墙,为防止人掉下去,再钉几根木桩子当扶手。林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厕所,头顶星光,四面通透,充分体现天人合一的理念。
他记得那个时候,唯有自己家里的厕所与众不同。
木板锯得整整齐齐,不但盖了顶,还挂了一层油毡子挡风。当然,毡子挂在里边,省得惹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