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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
《大夏宫刑滥觞考论》——“觞”字右上角缺了两笔。如此雄浑霸气的论文题目下面,有五个斩钉截铁的大字:“研究者:史同”。怎么看怎么喜感,方思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周日在图书馆。周一、周二、周三都在图书馆。周四接到院办电话,通知他去填表。多问一句“什么表”,对方已经“啪”一声挂了电话。
国学院院办和京师大学其他各院行政部门一样,总有某位副院长夫人、主任夫人在职,为人率真,不假辞色。偶有学生办事,若表现笨拙木讷,动辄呵斥乃至咆哮。故国学院所有行政部门的女士被统称为师太,即“失态”之谓也。例如学籍处的“何等师太”,党务办的“好不师太”,外事处的“如此师太”,综合处的“自觉师太”,院办的“莫非师太”等等。
方思慎看看表,十一点差五分,立刻往外跑,怕去迟了挨训,更怕师太们没耐心多等,直接端饭盆上了食堂。
赶到院办,果然是莫非师太经手,斜眼看他:“你就是方思慎?”
“我是方思慎。”
端详片刻,冷着脸训斥:“好好的学不用心上,瞎折腾!”扔过来一堆表格,“把个人信息填上,所有的方框都勾‘是’,最后签字写日期。”
方思慎拿起那叠表格翻翻,不下十来张:《博士生更换导师申请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初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复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审批表》、《博士生转换研究方向申请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初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复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审批表》……
反正看不明白,干脆不看了,遵照师太吩咐挨个划勾签名,一边小心翼翼问:“不知道院里给我安排的新导师是哪位教授?”
“你个博士不识字啊?自己看!”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般抢白,方思慎还是臊红了脸,低头一页页一行行飞快扫视,终于在《博士生更换导师审批表》中间一栏找到姓名:华鼎松。
心中一惊。怎么也猜不到院里竟会把自己分给这位华教授。
抬头看看莫非师太莫测高深阴沉如水的脸,再不敢多问,乖乖将一叠子官方表格递交回去。
从院办出来,顺路往食堂吃饭,凑巧碰见高诚实,于是被招呼过去一起坐。
“高师兄。”
“嗯?”
“对不起,凌师兄。”
高诚实大为满意,嘴里塞满拉条子,唏哩呼噜红油四溅:“下次,下次叫子虚兄,记住啊!”
拉了几句家常,高诚实的表现直爽热忱却拿捏有度,好似上次听到的八卦完全没放在心上。方思慎惦记着换导师的事,心中忐忑,想来想去,也只有面前这位可以请教,忍不住直言咨询。
“咦!把你分给了华大鼎?这可真是出人意料,福祸难知啊。”
“我听说……华教授已经生病很久了。”
“没错。华大鼎虽然文史大拿,不过是个病秧子,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个月住在疗养院里,本科大课都是研究生在替他上,好像已经连着几年没招博士了。”
华鼎松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名人,学术上成就斐然,于某些古文字专门史领域更是独步一时。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像方思慎这样的新进后辈,连面都没见过。
方思慎低头嚼着饭菜,默默消化高诚实的话。按说更换导师的审批既已通过,理当执弟子之礼,上门请安问候,正式参拜师门才对。可是这位华教授如此遥远而特别,想上门亦不得而入。他直觉这个诡异的机会与父亲背后斡旋有关,潜意识里便十分矛盾。一面隐隐排斥,一面暗暗较劲,打算吸取与前任导师相处的经验教训,力求有所改观。
抬起头:“凌师兄。”见高诚实咬着一排红油拉条子冲他眨眼,有若美髯关公,不由得笑了:“子虚兄,你知不知道……华教授住哪里?”
高诚实被他一声“子虚兄”叫出满身仙风道骨,掐指算道:“以华大鼎的名声,应当住小白楼才对,具体门牌不清楚。不过他十有八九在外头疗养,多半不在家。回头我替你问问看。”
“谢谢师兄。”
“小事一桩,谢什么。”高诚实端起碗把红通通的辣汤一口喝光,盯着方思慎不动。在他玲珑剔透的双眼里,对面这位满脸都写着“呆”字。稍微犹豫,还是没抵住良心的召唤,放低声音,慢慢道:“小方啊,照我看,院里把你扔给华大鼎,怕是却不过你老爸的面子。这有了面子的事,难免丢了里子,你以后恐怕只能靠自己了。凡事自己想着,主动些,混毕业肯定是没问题的,导师指导这块儿……”
一个病秧子著名教授,充其量当个挂名导师。高诚实猛地想起方思慎家门,暗笑自己杞人忧天,住了嘴。对面这位天分既高,兼有家学渊源,实在犯不上多管闲事。
“师兄,谢谢你。”方思慎真心实意表示感激。
“不客气不客气。”高诚实眨眨眼,看见对方满脸“呆”字闪闪发光。
又到周六。
日子不知不觉进入十月,风中已有秋凉之意。
翻找长袖上衣的时候,方思慎发了一会儿呆。满箱子衣服多数是父亲从前买的,睹物思人,害得他分神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家这个高难度问题。方笃之教授注重形象,品味高雅,实力雄厚,给儿子采购衣物无一不是精品。方思慎马虎随意,从来买什么穿什么。离家住校,自己基本没添过装备。亏得名牌货质量好,几年穿下来,旧是旧些,倒也不显得太过寒酸。
早上忙乱,想家的愁绪很快消散。最近中央国史文献馆有个古籍展览,打算上完课过去看看。文献馆位于甜水坊西三道,从国一高过去,正好顺路。
课上到一大半,后门被人悄悄推开了。刘老师探头示下意,将身后的洪鑫垚推进教室。方思慎看见门外还有一个人影,竟似教务主任亲自上阵押送。门又被悄悄带上,洪鑫垚一屁股坐下,趴桌上睡觉,倒也没再故意弄出什么响动。后排几个学生虽然看见了,冲这架势,都没敢探听议论。以致最后下课时,方老师向着教室后方说:“洪鑫垚同学,请你留一下”,许多学生大吃一惊,纷纷往后瞧去。
“干嘛?”
半个多小时就下课了,洪鑫垚这一觉睡得很不过瘾,再加上最近心情一直不爽,故而语气颇为不善。倒是个把月京城生活没白过,“干嘛”两个字带着地道京腔,一个往下挫一个向上挑,把那股傲慢不屑味道传达得神韵十足。
方思慎拿着考勤表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洪鑫垚同学,根据学校规定,选修课一学期累计缺勤超过30%,则视为未完成,自动取消考评资格。从第一次课到现在,你已经累计缺课10节,我想需要提醒……”
“碰!”后门猛地撞上门框又弹回来,墙皮灰震得直迷人眼。方思慎连退两步,定神看时,洪鑫垚早已没了人影。
有点生气。可是面对这种问题学生,方老师自认黔驴技穷,看看考勤表,心说你下次若还不来,以后干脆都不必来了,转身回讲台收拾东西。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梁若谷拖长调子念完,冲方思慎挥手:“老师再见!”
方思慎感觉十分无力。问题学生固然没辙,好学生又怎样?赶上看老师笑话的时候,他们都是一样一样的啊。
从国一高后门拐出去,有一条“7”字形胡同,恰好通往甜水坊三道街。高校联考前夕,方思慎偶尔跟着胡以心走过一趟,此后便常常利用中午的空档,从这条捷径插出去,横穿甜水坊,折上永昌大街,瞻仰禁宫外墙以及启天门、承天门这些古建筑。故地重游,虽然多年没走过,胡同深处大体格局却没什么变化。
方思慎走到“7”字拐弯处,往前行了不过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方老师!”停下来回身看时,原来拐角处往里延伸出一小段,形成短短一截死胡同。尽头有棵歪脖柳树,两侧码着附近人家的废旧建材,拥挤脏乱,不留神根本看不出来。几个国一高的学生正围在那柳树下,声音就是从人堆里传出来的。
扫视一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况自己本算不上正而八经的老师,谁会这么殷勤打招呼?听错了吧……正疑惑间,那个声音又传出来:“方老师!方老师!”一个学生被围在当中,正从树枝底下伸出胳膊冲自己热烈挥舞。仔细辨认,竟是不久前摔门而去的洪鑫垚。
方思慎惯于宽厚守礼,人家这么热情致意,他下意识地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