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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斗胆,御史大夫与郎中令两位大人赤胆忠心,老师申公倡儒治国,尊礼崇德,实则因诸侯体大,先皇 ‘无为而治’续延下去,只怕 ‘七国之乱’再现!太皇太后……”
窦漪房望着藻井,一串笑声打断炳的话。
“说什么 ‘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之子,你还不知道吗?作为楚国质臣,你就是我皇家的狗!若不是念在我彻儿待你如兄弟,割你贱舌喂猪就是抬举你!”
炳语塞,他回望刘彻,对方正使眼色让他退下。
窦漪房笑声不断,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炳的神色由惊异很快变得灰如尘土。
那一瞬间,自己成长过程中听来的闲言碎语都串成了线,落到实处。炳像被惊雷劈中,他昼夜兼程,一路换马奔回汉中郡,叩开那两扇多年因先皇之命而少回去的大门,找到自己的父亲申培公,希望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
夜黑如墨,跳闪的灯火掩映下,父亲听完他的委屈,却一言不发带他走向后院。
后院中,是炳在年幼时不经意发现,多次偷偷玩耍过的荒废小园。
申培公用错打开园中小舍的门锁,门内蒙灰的神位上,赫然写着“楚王刘戊”四个字。
炳怔怔,脑中纠结起一团乱麻。
“炳儿,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乃是你生父。”
炳双目充血,他狐疑地盯着父亲的双眼,希望父亲在说笑。
而申培公单是淡淡地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无可能——!”
胸中声嘶力竭一声爆喝,他拔出峭霜,冲到园中,对着丛生的杂草和根根挺立的翠竹一阵乱砍。
自记事起,虽然随了叔父红侯王刘登的姓,但他的父亲就是人人称道贤士的申培公,门生数千的申培公,怎么可能是自小学习先朝历史时,被每每唾弃不知好歹乱国祸君的淫贼刘戊!
园中一时辟破作响,竹叶漫天飞舞,动静把宅邸上的人们都惊醒。然而无论是昔日姑嫂,还是幼时就受其照料的女奴苍头,都只是围聚过来,沉默地望着他胡闹。
“闹够了吗?”
一声威严的责问收聚起他乏力的魂魄,回头一看,是向来疼爱他的刘登。
红侯王刘登因为申培公得意门生赵绾、王臧二人被罢官入狱之事急急来访,正好撞见这一幕。他侧过头令苍头拿马鞭,望着炳的目光中不再有昔日的人伦之情。
“刘戊生性淫暴,侮辱老师申公,申公年迈还归隐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炳挥剑劈竹用力过猛,听到叔父再次承认的那个事实,手中的剑滑到地上。他气喘吁吁,一时竟抬不起头来。
刘登接过苍头奉上的马鞭,眼神冷峻走近他。
炳颅中落到极空之处,突然热血冲顶,他拾起峭霜便朝自己颈上抹去。
“啪!”一声鞭响,硬鞭击开了他颈边的薄刃,“你妄图自尽一了百了?你可知何为质臣?!质臣是,人主让你死,你立马得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尽便是忤逆犯上!”
炳震惊,无言以对。
“戊死有余辜,申公不计前嫌抚养了你,先帝仁慈,赦申公和楚藩国一族无罪,无非是令你作为质臣,保你一宗相安无事!现而今窦太后旧事重提,你还敢连夜赶回来,你是要让申公苦心付诸流水,让楚国一脉受你牵连么!楚国王孙,说到底都是你的父兄,楚国子民,说到底都是你的国民!”
说话间,长鞭破风挥斥而来,“啪——!”炳浑身一震,脖颈上流下一串血珠。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刘登,身边幼女的眼睛被乳母抬手蒙住,与申公同住的文弱门生们有人偏过头不忍看,却没有任何人出声劝解。
“叔父……”
“住口!”又一鞭照着原处挥斥下来,随着后颈上灼烧而过的教训,他茫然中泪水盈眶。
“你生父暴戾,你要赴他后尘吗?”
“……”炳望着申培公,咬紧牙关。
“炳儿,”申培公终于开口,眼中浮现水光,“今后你就一心随侍当今人主吧,就当我们从未有过父子之情,也不要再来找我。”
“父亲……”他用力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话未说完,刘登手上的鞭子再次无情抽打过来。
“忤逆子!你要把所有人都逼死才甘心吗!”
申培公已经转过身背对他,炳屈膝跪下,哽咽中再也开不了口。
“放火烧了此处罢!从此以后你要忘记这一切,唯人主之命是从!”申培公的声音颤抖着穿透过夜风,“我也不会再回这里,你听到了吗?”
说完就命人备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跪在石泥遍布的路上,望着申公离开的方向,炳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翻身上马,往日的一切被抛在身后的火光吞没。
他昼夜马不停蹄赶回长安,走进未央宫宣室殿时,朝议刚刚结束,刘彻正欲送丞相窦婴出殿门。
天已大亮,沿途的风吹干了他的泪水。
望着那廷上俯视下来的目光,殿中群臣鸦雀无声。
“常侍郎,连日不见,你找到答案了么?”刘彻故作轻松,担心祖母窦漪房借机发难,赶紧以知情人的口吻提前制约住炳可能会遇到的麻烦。
炳没有接话。
他在殿门外脱下皂靴,解下佩剑交至中郎,行至殿前郑重其事俯身拜下。
“炳今日起不复存在,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圣上对楚国一族既往不咎的浩荡隆恩。”
他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自这一刻起,他没有了宗亲,没有姓氏,没有了从前的名字。
他只有一件事必须做,此生只剩一个重点。
头顶上落下一串朗笑。
“‘治焯’?是对朕 ‘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吗?”
“陛下圣明。”
“好!既然这样,那么朕也沿袭先帝恩德立个规矩。”
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这件事。”刘彻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的微风散出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唯……”
阴云后移出的日光把殿内点亮。
从此以后,他跟刘彻之间的促膝谈笑,弹冠脱履没有隔阂的嬉闹,静夜未央持剑相较,都不复重来。
昔日刘戊以子孙发下的宏愿不可能实现了。
嫡子炳虽生犹死。
☆、卷三十一 静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快要被摧垮的感觉。
治焯从未想过要与面前这个人一次次在此种境况下,以尖锐的刺探或责问来对谈。
对方深黝的瞳底被闪电的白光频频点亮。
关靖没有催促他,却在等着他的回答。
治焯咬紧牙关,有一瞬,他以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沉寂了不知多久。
“真不想这样啊……”
治焯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早晚也得说罢。上一辈,关将军无过……如我之人,又何敢起责怪之心?”
他再次背过身,远处的天边透着暗红色的微光。
“昔日我无所谓惜生护生,因为我认为死生不由己。普天之下的人和事,都由那个人来生杀夺予。只有他的意愿是唯一重要之事,也只有他的安危必须保障。此外,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可是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他淡淡一笑,“他令我愿意正视,草芥之人如我,生之所遇,也有人有事值得回味留恋。”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怕了,”他转过身,眼神毫不回避地望着关靖,“为他人性命担忧……也开始为其他事盘算。对于生或者死,我依然无所谓,但就怕死了,再见不到你。”
话说完,治焯舒了长长一口气。长久以来逃避的难题,纠结的心绪,都在这一刻理顺,和盘托出。
若关靖认为此情可鄙,掉头离去也没有办法。治焯为自己感到可笑,原来铁石一般的心肠,满腔情意竟全部为的是他。
“你岂敢!”
半晌,缓缓地,关靖望着他吐出这几个字。
疾风过,屏风上纱灯的光灭了。
果然是行不通的。
忽至的黑暗中,治焯自嘲地笑笑,索然朝关靖捧袂揖礼,深深弯下腰。维持至今,该有一个了断。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闷雷在头顶窜动,就着微亮的夜色,治焯礼毕转身。偌大的邸宅,另找一间卧内不难。明日向杨坤辞别后,尽快回长安吧!
忽然感到左肩一紧,一个力量拽住了他。
“……”侧头瞥见握住他肩头的修长手指,治焯僵住。
关靖微微用力,扳他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