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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个离门不远的座位里面安放下他的身子。坐下去时,几乎碰翻那张轻巧的圆桌。
四周有许多异样的视线,从不同的角度里,陆续投集在他据坐的位子上;可是,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
有一个女侍应生,蝴蝶那样翩然飞集于他的身前,以一种询问的目光凝注着他,意思问他“需要什么?”——这女子的眼珠睁得很大,好像在看一个银幕上的恐怖剧。
我们的主角,最初踏进这个地点,原意他只需要休息一下。由于这个女子的询问,他方始觉到嘴里干得很厉害,好像即刻刚从大沙漠里逃出来。于是,他模模糊糊随口说出了一些饮料的名目;——实际,他在说过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
女侍应生退下以后,他把他的疲倦而又刺促的眼球,茫茫然,看着四周的一切。他看出这一处装饰瑰丽的所在,是一座长方形的大广厅。四角列着四支大方柱;柱的周围,镶嵌着晶莹的镜子。他的座位和其中一支方柱,距离得相当近。他的眼光,偶然落到镜面上,只见里面的人影,像是华德狄斯耐笔下的东西,花花绿绿地在旋转。多看一眼,就使他的眼球,格外增加眩晕的感觉。
不行!他赶快把视线收回来。
一大杯流汁和一盆西点,托在一个银盘里面,送到了他的桌上。那个凤凰似的侍应生,放下了东西,却像逃遁一般,轻捷地旋转身子就走。一面,她还回眸向他偷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走向她的一个同伴之前,轻轻说了些什么,立刻就有四条视线,远远投向他的坐处;这四条秀媚的视线之中,都在透露异样的神情。
我们的余先生,他,当然不知道。
饮料来了,他惘惘然举起玻璃杯,狂饮了一口。他的手有点发抖,杯子里的流汁在晃荡,一只手不行,他用双手捧住这杯子。
喝了一口冷饮,心里感觉很畅快。因这冷饮的刺激,他的神志,好像醒了一点。如果不是耳边的声音太嘈杂,他几乎快要找到他已失去的经过;仿佛,他已屡次将要找到一些什么;但是,仿佛屡次快要找到什么而一下子却又轻轻滑走了!嗳!思想始终那样昏沉,头脑始终那样胀痛;耳边始终像泼翻潮水那样的响。
但虽如此,他终于迷迷糊糊,抓住了一些失去的记忆。这时候,他的眼光,正自失神地停滞在对座一个啤酒瓶上。突然,有一个意念,轻轻闪进他的脑角;他像在无边黑暗的长空里,看到了一颗星。
他心里在喊:“瓶!”
不错,有一只瓶……有一只瓶……有一只瓶……
有一只瓶,怎么样呢?
他苦苦思索下去。他再下意识地擎起那只玻璃杯,猛喝了一口冷饮。
他恍惚记起:在过去的时间中,好像他的手里,曾经拿到过一只什么瓶?……他好像曾在那只瓶里,嗅到过一种什么强烈的气味?……但,他却绝对思索不起,这是一件发生在什么时刻与什么地点的事。
那是梦里的事情吗?他自己迷惘地问。
不!那不像是梦里的事!他自己迷惘地回答。
但是,以后呢?——在捧着那只瓶和嗅到那种气味之后,以后又怎样呢?
看着对面那只啤酒瓶,他的神思,不觉深入于他所失落的迷离的梦境之中。不料,过去的哑谜,还没有解决,眼前的奇事却已接踵而来!——而且,那些奇事,竟像穿在一根绳子上,简直成串而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他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而不十分严重地,在警戒他说:
“喂!你要留心呀!你——”
第一遍的声音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他也决不以为这是向他说的话。可是,第二次的语声紧接着又在说:
“喂!听得没有?余先生,你要留心你的危险呀!”
那个突兀的声音,不但近得像是凑在他的耳边所说;而且,语声之中还清清楚楚指出他的姓。他被那个声音猛然从迷离的思索中唤回。他不等那个声音歇绝,就愕然抬起他的视线;他向近身的一个小圈子里四面找过来。只见:那些桌子上的人,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在谈笑,有的在把烟圈吐在热烈的空气里。结果,他并没有找到那个喊他“余先生”而向他发言的人。
只有隔座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单身的座客,那个人,距离和他最近。看样子,最有可能向他说出如上的话。但是,看这家伙,一手执刀,一手执叉,正自埋头苦干于他面前的一个餐碟中。工作得这样忙,在神气上也绝对不像开口说过话;何况,自己根本并不认识这个人。
于是他仅仅把困扰的眼色,在隔座这个家伙身上轻轻一掠而过。他只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是个阔肩膀的人,年纪并不十分老。穿的是一套深色的西装。——不过,也许他连如上模糊的印象也不曾留下。
其实,如果余先生的脑力能够清醒些,他就可以看出:隔座这个穿西装的家伙,正是即刻在这门口高声说话的人;如果他的脑力再清醒些,他一定还可以记起这个人,也就是从汽车上把他扶下来的人;如果他的脑力,能再清醒得和平常的人一样,他一定早已觉察:在路上的时候,这个神秘的家伙,一直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在暗地里追随着他的。
实际上,他从一辆汽车之中,莫名其妙被扶下来,连着,他又莫名其妙,无形被迫走进这家咖啡馆,其间他只走了绝短的一段路;多说些,也不过六七个门面。——至于他在这个离奇的晚上,毕竟已遭遇到了一桩何种的事件?那也只有坐在他隔座的这个家伙——就是从汽车里把他扶下来的那个人——能够解答这个太神秘的问题。
可惜他都不知道。
这时候,他的迷惘的意识,已被那个突兀的语声,从苦思之中拉回来。他无暇再找他的已失落的记忆,而只顾抬起视线,昏乱地,在寻觅那个和他说话的人。
平素,余先生有一个习惯:遇到什么疑惑不决而需要思索的事,他喜欢一面思索,一面把他的脚尖,一起一落,在地上抖动,像是拍板的样子。——在这举目四顾的瞬间,他的脚尖,不知不觉,又在桌子底下颠顿起来。由于脚尖的抖动,他开始觉得他的两只脚,竟是那样的不适意,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了起来。无意之中,他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脚。他在他的脚下,找到了些非常可怪的东西;竟使他的两个眼球,立刻起了凝冻的作用!
“皮鞋!”他几乎要出声高喊!
一双皮鞋,那也值得惊异吗?未免太多惊异了!然而不!说出来是自有可惊异的理由的:原来,我们的主角,他有一个古怪的性情,他一向最不喜欢穿皮鞋;也可以说,他的一生,从来不曾有过一双任何式样的皮鞋穿上过他的脚;不料眼前,他竟发现自己的脚上,不知如何,竟已换上了一双他所从来不曾穿过的东西;并且,那双皮鞋擦得那样光亮,一望而知这是十分摩登的式样。
看到了那双皮鞋,再把视线沿着皮鞋逐步看上来。哎!事情越发可怪了!
当时,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的额上,有些汗液在流出来。他把两个眼瞳,扩张得很大,错愕地向四周乱望,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在找寻出路。他又像准备向身旁的大众提出如下的问句:
今天晚上,我,——我到底遇见了怎么一回事?
但是,四周那些浸沉于欢笑中的座客,除了有一两个人,偶然举起诧异的眼光在向他看,谁能知道他的意思呢?
一时他的目光,本能地飘落到附近那支方柱上。他从镜子里面,呆呆照着他的影子。他不照这镜子还好,一照之后,只觉全身的汗毛,每根都已竖起来!原来,他在镜子里面,发现一个奇怪的影子,那个影子,却绝对不是他本人的影子!——他本人的影子不见了!
这里,我们应该把这主角固有的面目,简单介绍一下,方始能让听故事的人,了解这故事的超出乎理性以外的神秘性。
我们的余慰堂先生,在今天以前,他的正确的年龄,已超过五十岁。他是这个镀金大都市中的一个老牌闻人。(平心而论,我们很喜欢谈谈闻人们的故事,甚至,我们有时也喜欢故意造造他们的谣言,因为,多读闻人们的事情,渐渐地,也许我们自己,也就成为闻人啦。)他的外貌,是一个典型的旧人物。他的两眼带点小学程度的近视。在他脸上,留着两撇庄严而美观的八字须。他这两撇小须,至少在最近市面上,正像仁丹商标一样风行而有名。就为人家都很尊重他的小须,于是,这小须在他自己眼内,便也格外显得珍贵。尤其他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