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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炎净和顿木二十米远的一棵槐树下,躺着懒汉兄弟,小声抱怨村长安排他俩做陪客。听到他俩的鼾声响起,顿木对炎净说:“夜深了,我们回去吧。”炎净按他肩膀一下,示意他收声观看。
河床干涸的部分有十米余宽,这条狭隘沙地上,开来了一辆军用挂斗摩托。车斗里坐一个持长刀的和服青年,骑摩托的是一位陆军军官,看官服样式竟是中将级别。
摩托在龙头前停下。岸上偷窥的炎净一行指着持刀青年,轻声告诉顿木:“广泽之柱,本音堕后辈中的唯一英才。”顿木诧异:“他不是在小田原城失踪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广泽下了摩托,带中将走到俞上泉跟前行礼。平子和索宝阁止住念诵,俞上泉犹自洗刷龙头。
广泽介绍中将:“俞先生,这位是小笠原数夫中将,战争开始前,他是一刀流的养成师。”见俞上泉显出迷茫之色,广泽解释:“养成师与教范师不同,解答习武进程中的心灵疑问,并不指导武技。我入一刀流后,能有神速进展,多亏小笠原师父。”
小笠原:“不敢,您是一刀流宗家,我当尽全力。俞先生,我与您一样,都是不拔刀的武士。”俞上泉以扫把尖清洗龙眼,随口道:“我不是武士。”
小笠原:“您是。我二十九岁后便不再拔刀,开始下围棋了。十五年来,我给他人做精神指导,常用棋理。两年来,我这个给他人做精神指导的人,也有了许多困惑,是以往的棋理无法解答的,直到看了您与大竹减三、炎净一行对局的棋谱。”
小笠原向俞上泉鞠了一躬,继续说:“坦诚地说,来到中国战场后,我便陷入狭隘的思维定式中,执行屠杀中国战俘甚至是平民的命令时,总有一种道德上的不洁之感,觉得有辱武士身份。
“是您解救了我。您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棋理,不计较局部得失好坏,而是大规模的重新组合,教育了我——人要超越眼前之事,只认可历史的意义。从此,我下令杀人再没有负担,还有一种完成历史使命的快感。
“我以您的棋谱训导我的士兵,令他们精神高扬,四个月前我的部队受到中国军队伏击,仍能有条不紊地撤退,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如果当时军心一慌,必被全部歼灭……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您!我是特意赶来致谢的!”
小笠原双膝跪下,两手撑沙地,沉首行礼。两女人手捧经书,愣愣看着,早已不再持诵。俞上泉仍在擦龙头,似未听见他刚才的一番话。
广泽:“小笠原师父在上海休假,明日便要赴湖北战场。他刚知道您在上海,便连夜赶来了。您不跟他说句话么?”
俞上泉念叨一句:“人间为何是佛境?”
广泽:“什么?您说的是……”
俞上泉走入水中,湿至双膝,给扫把蘸水。小笠原抬头,已泪流满面,道:“您变成了这个样子,真让我难过。”
悲伤的神色骤然褪去,淌泪的脸格外冷静。小笠原转头,见一个驼背老人从下游走来。老人步履蹒跚,手里拎柄绿鞘红柄的长刀。
小笠原坐正上身,卸下腰际军刀,逐一解开上衣扣子。老人走近时,他已脱去上衣,将军刀横置在合并的双膝上。
老人坐下,长刀也横置于双膝。小笠原凝视着绿鞘红柄之刀,道:“千叶虎彻?”老人嘿嘿笑了:“对。我是世深顺造。”
小笠原:“你杀了护法、教范师、宗家以及长老七人、新秀三十五人,一刀流两代精华已被你杀尽,不得不聘请别派剑士追杀你,真是创派以来的最大耻辱。”
世深:“人若杀我,我必杀人。”
小笠原:“你选择退隐,一刀流可以停下对你的追杀。”
世深:“我还没有创出自己的流派,怎么可以退隐?”
小笠原:“原来你起了贪功之心,想灭掉你出身的流派,好让后世认为你传下的武学都是你独创的。”
世深:“拔刀!”
小笠原:“我是养成师,养成师是不拔刀的。”
两人不再言语,忽然小笠原膝上“叮”的一声吟响。军刀的铁皮护手闪出一道雪亮的光。护手被劈裂。
小笠原坐姿不变,千叶虎彻安静躺于世深膝盖,没有曾经出鞘归鞘的迹象。世深:“想不到一刀流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不拔刀,可惜了。”
世深缓缓起身,忽然一个踉跄,引诱小笠原出刀。小笠原静坐不动,世深站稳,面露不快:“你就做个一刀流灭亡的见证者吧。”拎千叶虎彻向上游而去。
小笠原起身,广泽:“他的刀直接砍向你,会是什么结果?”
小笠原:“他会死。”
广泽再问:“他踉跄的时候,您出刀,会怎样?”
小笠原:“我会死。”
俞上泉走上沙地,将水淋淋的扫把拍在龙头上,开始新一轮洗刷。小笠原看着他,眼露不忍之色,拍广泽肩膀,示意离去。行了六七步,听身后俞上泉叫道:“别为我担心,我很好,从未这么好过——我有神通了!”
小笠原回身,俞上泉咯咯笑着,绕龙头拍打,道:“你叫什么名字?写在龙嘴前的地上吧。”
小笠原快步走到龙头前,以军刀划地,写好名字:“俞先生,这是我的名字!”俞上泉看了看,道:“好,你走吧。”继续洗刷龙头,嘱咐两女念俱利伽罗大龙真言。
小笠原宽慰地说:“俞先生,您是祈祷日本战胜中国么?”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小笠原:“俱利伽罗大龙酷似日本列岛之形,军中流行修此法祈祷胜利,我也有幸学了,俞先生,经书上只有真言,我可以教您手印。”
小笠原两手分别捏成剑诀(中指、食指挺直,大拇指扣无名指、小指成环),然后左手剑诀套在右手剑诀上(右手中指食指插入左手环中)。俞上泉结手印指着地上小笠原名字,念了二十一遍真言。
小笠原感激地说:“俞先生,您是祈祷让俱利伽罗大龙在战场上保佑我吧?”俞上泉用扫把擦去名字:“不,是祈祷你死。”
小笠原一愣,随即笑了,带广泽走开,嘴里念叨:“俱利伽罗大龙是日本的象征,怎会让我死?他真是疯了。”
两人上摩托后,小笠原嘱咐广泽:“虽然诛杀叛逆是宗家的责任,但我只训练了你两年,你还差世深顺造一点,暂不要与他对决。”广泽:“不能对决,就偷袭。关乎一刀流名誉,事不宜迟。”
小笠原赞道:“不愧是宗家的气魄,难怪您被本音堕一门视为复兴希望。宗家,其实我更想看到您下出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广泽摆手:“刀比棋好。”
摩托开动,急隐于夜色。
河岸槐树后,炎净一行:“俞上泉已疯,我却要继续跟他下十番棋,胜之不武,我很为难。”顿木乡拙:“唉,我是他的师父,却被棋院派作裁判长,见证他的必输之局……”
炎净:“刚才看到广泽之柱,我有了一个想法,你我都可以解脱。”
顿木哀伤的面容转化出老谋深算的神情:“你是说先让广泽跟俞上泉对局,然后你再跟广泽下,广泽绝非你对手——以此方式,你拿下第一人,对日本军部有了交待,也避免了‘胜之不武’的恶名。”
炎净:“广泽是资历浅的晚辈,他跟疯了的俞上泉下棋,没有人会指责他。他为我承担尴尬,可能还会得到大众舆论的赞扬。”
顿木点头:“可行。我会向棋院报告,虽多了一道步骤,但对双方有益,应该获得批准。”炎净抚须轻笑:“我在山中修密法多年,俞上泉给石龙灌顶,真是胡闹,实在看不下去了。”顺裸露的树根滑下。
俞上泉停住扫把,眼显凶光。炎净行来,长啸一声:“未得阿阁黎传授,便照书作法,容易入魔。两位姑娘,不要再念了。”
索宝阁和平子止住持诵,平子解释:“我们只是陪他玩玩。”炎净怪眼一翻:“世上有鬼神,一些事是玩不得的。”随后打量索宝阁,赞了句:“三昧耶曼荼罗。”
三昧耶曼荼罗是修法器皿,配上此称呼的女子,是肉身法器,对修行者有特别的助益。索宝阁发丝浓郁细密,长颈长腿,胸挺臀满,近闻有荷花香气。她听不懂炎净的话,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喜悦。
炎净转开视线,对俞上泉言:“《大日经》言,人时时与诸佛同在,同一鼻孔呼吸,无须灌顶而自然贯通。但人心蒙尘日久,污垢厚硬,要以一道光明照亮人佛沟通之脉——这便是灌顶了,在理上不必,在事上必须。”
俞上泉呵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