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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又翻看几页,吩咐左右士兵:“把他关起来。”
西园瞥了老人一眼,心中感叹:可惜他不是世深顺造。
西园被押出院子后,军官抓起兵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能从我手中拿起来,刀就可以带走。”军官松开抓刀的手掌,展平。
刀托于掌上,轻易便可拿走。
老人的眼依旧呆滞,站了起来,驼如弯弓的后背缓缓展开,青年人一般直顺。
军官斜靠椅背,似乎没注意到老人脊椎的变化,懒洋洋地说:“快点。”
老人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但在胸前停住:“听说太极拳有名为 鸟不飞的绝技,可以向我解释一下么?”
军官依旧斜坐,语气变得庄重:“鸟不飞,是先祖彭孝文的绝技,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飞不起来。麻雀起飞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先祖手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终找不到发力点,所以飞不起来。”
老人嗓音阴沉:“在力学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纯无杂念的心,才能预感麻雀的动向,否则等爪子蹬了再化劲,是来不及的。”
军官坐直上身。
老人出现笑容,犹如裂开的伤口。
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笑容退去后,老人说:“日本的规矩,比武前要互报师门。日本的剑圣叫宫本武藏,他的武学叫二刀流,可惜失传。我原有师门,但我三十八岁退出此派,四十五年以来,一直在研究 ”
军官:“二刀流?”
老人再次现出夸张的笑容,依旧没有笑声:“很难,宫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停在胸前的右手向军官伸来。
动作极慢,四根指头一触到刀柄,便停住了。老人的眼神依旧暗淡,道:“我已经八十三岁,比武的成败,对我没有意义。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受挫。”
军官:“这是比武么?没人知道咱俩在干什么。”
的确,在满院人眼中,只是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手中拿东西。他俩的对话,无人能懂。
老人的瞳孔忽然儿童般黑亮。这种高纯度的黑色存在了一秒,消失后,老人言:“比武不是比给别人的,是比给自己的。”
军官失去了所有表情,道:“知道,拿吧。”
老人的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两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两人的身形就此不动,七八秒后,老人轻声问:“可以了么?”军官点头,老人抬手,握刀撤离了军官的手掌。
老人退出两步,站定。
军官自座位站起。
两人的神情均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军官:“刀可以带走。”老人:“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军官目光寒星般一闪。
老人:“那个理论家。”
西园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询问他以何种理由让军官放了自己。老人:“我对他说,你感动我了。”
西园:“只是这句话?”
老人:“没有你是间谍的确凿证据,所以他卖给我一份人情。”
西园:“你跟他不认识,怎么会有人情?”
老人解释,他与军官手部一接触,均发现对方功力比预测的要深,继续比武将十分凶险,可能双双重伤。他用一句“可以了么?”暗示双方停手,军官便停了下来。
如果一人收劲时,另一人趁机发力,便可杀死对方 两人均没这么做。短短的几秒,令两人之间产生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园无法理解,但他坚定地说:“你是世深顺造!”
老人一笑,没有笑声。
2。地水火风空
日本一代剑圣宫本武藏创立的二刀流,在他死后,传两代便断绝了。
证明宫本武藏存在过的,是一幅他五十六岁时的自画像、一个他四十一岁制作的黄金刀锷、一根他二十九岁用船橹削成的巨大木剑 还有他的武学著作《五轮书》,作于1643年。
五轮是佛教用语,指地、水、火、风、空,宫本武藏用作标题,将书分为五卷。序言中,自陈将毫无保留地著述,但近三百年来,没有人可以照书恢复二刀流武功,后人普遍觉得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
世深顺造研究《五轮书》已四十五年,他和西园春忘行走在一条硝烟弥漫、空无一人的里弄,说武藏没有隐瞒,的确兑现了序言的承诺,将一切都写出来了。
序言用词平凡,有着大风浪过后的平静,四十五年来为世深顺造反复朗读。望着街面上晨雾般的硝烟,他忽然很想背诵。
“我创立二刀流已有数年,今天发愿著书。今天,是宽永二十年十月初十。我在九州肥后的山上,望天顶礼,祈祷祖先,拜于我佛之下。我是播磨国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一个六十岁的武士。
“我幼年便倾心武学,十三岁击败新当流的马喜兵卫,十六岁击毙马国的秋山,二十一岁到京都,遍会武林高手,未曾落败。之后周游列国,寻访武道高人,经六十多次决斗,无一失手。十三岁到二十九岁,我不停地比武,不想一晃便十六年过去。
“三十岁时,自知未达宗师境界,反思以往胜利,只是我天生力大,或是运气好,或是对手技法有弊病 我如此评价自己,勤勉修行,五十岁时终于彻悟。之后,我醉心于绘画、铸造等艺术,每每无师自通。
“我的这本书,没有引用佛道儒的一句话,也不参考古代的武术书。我写的是我的体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了。”
世深语音清朗,如少年人的读书之声。西园没想到一个八十三岁老人的嗓音竟然如此动听,而自己在三十六岁后,嗓音便有了杂质,现在的自己已七十二岁,说话像推开一扇朽坏的门般刺耳。
西园陷入深深的自卑,不愿再说话。两人行出二十几步后,世深道:“武藏创立了二刀流,左右手都拿剑,像农民打架一样。没有受过剑法训练的人,手上多一件武器就占一份便宜,所以农民打架都是两手各拿根木棒,抡圆了打。受过训练的人则知道,用一件武器,一定比用两件武器好。因为拿两件武器,就将力量分散了,而且令自己分心,灵敏度降低。”
西园一惊:“你的意思是,宫本武藏不懂剑法?”
世深停住,盯着里弄口的硝烟,似乎硝烟后藏着三百年前的真相。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说他不懂剑法,太违逆于常识。可惜,这是事实。”
西园叫了一声。世深语调悠然:“我研究他的《五轮书》已经四十五年,开始我被书里的实战经验吸引,觉得其技法非常直率,超越了以往剑派。但很快就发现,这些技法没有超越,甚至不如以往剑派高级。学习这本书,你可以迅速成为一个街头斗殴的狠角色,但一辈子成不了一流剑士。”
西园又叫了声。世深沉声道:“我的结论是,他根本没学过剑法,他没有老师。但他是个天才,所以他直率的技法,成了降服天下剑士的精妙之招。他的徒弟没有他的天才,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的本质,他的剑派没法流传下去。”
西园小声论证:“后人照他的书练习,无法成就武功,都怀疑他的秘法没写在书上。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他把他的武学全部写下来了 难道他没有说谎,真的都写下来了,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练不出高级的武功?”
世深点头,西园:“既然他的剑法并不高级,你为什么还要耽误四十五年?”
世深:“他毕竟是一代剑圣,四十五年来,我一直希望是我错了。”
西园:“现在,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世深盯着弄堂口的硝烟,摆手表示不作回答。西园顺他视线望去,见硝烟中走出一位穿黑色西装的中年人,右手拎着一截灰布包裹。
包裹打开,是一柄长刀。
刀长两尺六寸,鞘为绿色。草木绿色给人以生机感,此鞘则绿得冷冰,近乎死亡。柄上绑扎着密集细线,便于吸汗,线是红色,鲜艳如血。绿鞘、红柄的色彩搭配,令西园想起毒蛇的表皮,感到一丝恶心。
世深却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的青年,眼神热切,喉结滚动。
中年人梳着规整分头,两腮的肉稍有松懈,而脖子像一截橡胶皮管般,肌肉严密,血管深藏。
世深:“千叶虎彻?”
中年人:“对,是它。”
有名字的刀,像人一样受尊重,甚至比人受到更多的尊重。在传说中,这样的刀能够改变人的命运,等同山神灵鬼。
中年人:“千叶是一刀流祖师的姓氏,它以祖师姓氏命名,只有本门护法才能用它。四十五年前,它是你的佩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