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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果然中断了思路,回过神来,他突然发现妻子身着藕荷色宽裤紧衫,身上无佩瑶,头上无珠花,越发天然俊美。这才是朕居颖王府时的恩爱妻子啊!他抚抱着皇后深情说道:
“朕怀念颖王府里那段欢愉舒心的岁月,卿卿我我,我我卿卿。谈诗论文,琵瑟相偕。无人相扰,无事相烦,岁月悠悠,其乐无穷。据位七年,不再有昔日之宽余,也不再有昔日之情怀了。皇后请看,刚到的紧急奏状又堆在几案上,等待着朕去批览
皇后以为赵顼是说要理朝政劝其离开。她又在丈夫怀里偎了一会儿,脱身站起,却被皇帝赵顼一把抱住:
“朕不让卿离去,愿卿如昔日在颖王府,为朕诵读文书,朕将闭目养神,听卿琅琅如玉之音。”
皇后心里如蜜,甜甜笑道:
“官家不忘昔日颖王府,臣妾知足、知恩了。请官家闭目养神吧。”说着,顺手移来被衾作枕。
皇帝赵顼舒适地仰卧在被衾上,嬉戏地闭上眼睛,享受着当皇上以来少有的乐趣。
皇后从几案上取来密封的奏表,坐在丈夫身边,打开之后,朗声读起: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
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
送。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凛、赈贫乏,取
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
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
贪狠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
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
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
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
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
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
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哉!陛下
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
以正欺君之罪
这真是一份奇特的奏表,一下子拂去了皇帝、皇后刚刚漾起的缠绵情怀,把一层严霜寒冰撒在他俩心头。读者刺目惊心,声涩音滞;听者震耳失魂,心寒目瞠。及止读完,良久,赵顼惶然询问:
“呈此表者是谁?”
“表上署名:监安上门郑侠。”
皇帝赵顼接过奏表,凄然道:
“监安上门郑侠,何许人耶。”
赵顼突然想起什么,举目望着几案:
“图,他绘的图在那儿,皇后,快取图来。”
皇后急忙走近几案,打开密封的画卷,悬于床榻对面的墙壁。一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骤然“闯进”了皇帝赵顼的寝室。悲凄的惨叫声似乎跃出画卷,直扑皇帝、皇后而来。血泪汪汪的一幅《流民图》啊!
皇帝、皇后俱惊呆了。
这卷画图,长约八尺,宽约三尺,浓缩了北方广大地区哀鸿遍野的惨情。干裂的田野、焦枯的禾苗,喷火的日头炙烤着冒烟的村落街巷和嗷嗷待哺的黎庶。身披锁械者,步履踉跄;负瓦揭木者,面色如草;扶携塞道者,羸弱愁苦;身无完衣者,树叶蔽身;茹草食根者,噎喉难咽;插标卖身者,声咽泪流;仆卧道旁者,残喘待毙;陈尸沟壑者,青蝇聚逐;卖儿卖女者,相抱痛哭;嗷嗷待哺者,呼天号地;禁军鞭笞者,肉绽血飞;道旁围观者,目不忍睹;同病相怜者,咬牙眦目;路见不平者,擦掌磨拳
生长在官邸、王宫里的大宋王朝第六代皇帝和皇后,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头脑中天下黎庶的形象,不过是皇家园林中那些布衣整洁的杂役、官府庭院里那些举止有礼的老仆、御街酒楼上那些皂服白帽的“茶饭量酒博士”、茶馆脚店里那些巧于应酬的老板、炉娘和京都市面上那些到处窜游的“闲汉”、“焌糟”、“厮波”和“撒暂”。他们虽然在古诗中读过“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囗,不能艺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苍天,曷其有所?”但根本想象不出天下黎庶家破人亡的悲哀形象,仅是欣赏诗人回荡九肠的情思和技法。现时,郑侠的浓墨重笔,胜过诗人的音律神韵,冲决了禁池红墙,把一群血泪交加的流民送进了这华丽房间,那一张张饥饿变形的面孔,使主人惊骇万分。
从未见过的人间惨情,震懵了赵顼的神志,他失魂落魄,跪倒在地,仰望着《流民图》,无泪有声地泣诉:
“这就是朕治理的天下吗?这就是朕治理下的黎民百姓吗?朕终于明白了‘王事靡囗,不能艺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苍天!易其有所?’的含意,朕终于明白了‘白骨露于野’的悲哀。朕愧对天下的百姓啊!
“这就是朕日夜操劳所希求的中兴景象吗?欺人乎?欺天乎?朕愚蠢,朕昏庸,朕自乐于梦中!朕误了天下
“《流民图》,好一幅血泪汪汪的《流民图》啊!你粉碎了朕高墙华屋中的梦幻,你驱走了朕殿堂御椅上的糊涂,你消除了朕心底深处的迟疑和犹豫,你真是一声振聋发聩的惊雷!
“《流民图》的绘制者是谁?不是肩负社稷兴亡的中枢重臣,不是谏奏有责的谏官御史,而是一个位卑人微、无权谏奏的守门小吏。一个不怕贬逐,不怕入狱,不怕杀头的看门小吏啊
“郑侠,你是大宋的良史董狐!你正直、磊落、直书无隐,你直谏无曲,不徇私情、不畏权势,你肆情奋笔,无所阿容。所以,你画出了别人不敢画的图,你喊出了别人不敢说的话,你的所作所为,羞杀了谏院的食禄者,愧杀了御史台的弄舌者,也鞭答着朕蒙在鼓中的昏庸,使朕愧疚、猛醒啊”
一幅有形有色的画,无疑使赵顼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但同时七年治国生涯,使这个年轻的皇上敏感到,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个“改弦更张”的契机。由衷的感伤之中更坚定了其倒三“换马”的方略。
皇后却不解作为一个帝王的真正用心,她抚抱宽慰着:
“官家痛自责己,臣妾的心快要碎了”
皇帝赵顼重新展开郑侠上呈的奏表,神情愈现激奋:
“这是上天又一次示警于朕!皇后你听:‘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其言凿凿,其志磊磊,若非天意使然,谁敢挤着脑袋作赌!皇后,朕若再不通悟,只怕要道天诛了。谁能扭转天心?谁能为朕设谋画策,度过这场灾难”
恰在此时,寝室门外传来宦侍尖啸而惶恐的跪奏声:
“禀奏圣上,庆寿宫侍女进殿紧急传报:太皇太后病重卧床,思念圣上”
这禀奏声似一阵霹雳落于御堂内室,赵顼猛然推开妻子,发疯似地号吼:
“上天示警,这‘警示’终于直落到朕的头上了!安石误朕,朕招祸于皇室!司马光,朕的顾问大臣,朕的授课老师,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应朕的呼唤啊”他高声号吼着,猛地推开寝室的飞龙翔凤吉祥门,门外红莲宫烛通明闪亮,照映着跪伏在门前的宦侍。赵顼的头脑骤然清醒,已经夜深了。他有气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吩咐宦侍:
“备车!朕要去庆寿宫探视太皇太后。”
篇七
汴京·庆寿宫
皇室的纷争出现在太皇太后的病榻前·母子顶撞,兄弟反目·太皇太后把王安石的命运交给了“天命”裁决·
太皇太后病重卧床的强烈震动,使皇帝赵顼心中翻滚的痛苦、焦虑、愤怒、歉疚强烈地相互撞击。在皇后为他匆忙地束发、整装、着履中,他仍在昏乱地想:马可换,但司马光肯不肯在这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并拿得出一个万全的应变方策来?他心里默默地叨念着:韩维,你的洛阳之行,何其如此迟缓啊
宦侍轻步走进内室,禀奏说:车辇已经备好。
赵顼一声吁叹,在几个宦侍、宫女的簇拥下,走出了福宁殿。
夜已近二更,微风吹拂,四周一片宁静,殿宇廊檐下闪亮的一排红纱宫灯和长廊里川流闪亮的灯火,更衬托着这夜色的苍茫。皇帝赵顼立于丹埠,仰望着夜空中的繁星,以手抚心,默默祈祷上苍:上天,朕已知过了,快起风吧,快生云吧,快落下一场复苏万物的雨霖吧
皇帝赵顼正要与皇后登上车辇,忽然发现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出现在灯光闪亮的长廊里,提袍端带急匆匆地正向他走来。赵顼情不自禁地举步向前,迎接这位奔波劳累的臣子。
红纱宫灯照映着丹墀,风尘仆仆的韩维,拖着连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