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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一项公职,写几篇宣传文章)。我已经再也没有从里夫贝尔回来时感到的那种不在乎
了,我感到自己由于身怀着这部巨著而变得崇高(仿佛这是件易碎的珍贵物品,别人把它托
付给了我,我真希望能完好无损地把它交到收件人手中,而不是留在我这里)。现在,由于
感觉到自己是一部作品的负有者,可能导致死亡的意外事故对我说来变得更加可怕,甚至荒
谬(只要我觉得这部作品是必要的和能够经久不衰的),它与我的愿望相矛盾,带着我思维
的冲动,它的可能性却并不因为我不愿意而小一些,因为事故产生于物质原因,完全可能发
生在它们一无所知地加以摧毁的差异甚大的使它们变得可憎的时候。我很清楚,我的大脑是
蕴含丰富的矿床,那里有大面积品种繁多的珍贵矿脉。然而,我还走得及把它们开发出来
吗?我是唯一能够开发这些矿藏人。理由有二:随着我的死亡,不仅能够开采这些矿藏的唯
一的工人不复存在。连那矿脉本身也将不复存在。而呆一会儿,在回家的路上,只要我乘坐
的汽车碰撞上另外一辆便足以导致我肉体的摧毁,而我的精神,自生命从肉体退出后,会被
迫永远地放弃那些新的想法,那些它此时此刻由于来不及把它们比较保险地放进一部著作而
惴惴不安地用它战栗的、虽能起保护作用却又是十分脆弱的精髓紧紧包裹着的新思想。这种
建立在推理基础上的对危险的恐惧感在我心中产生,然而出于奇怪的巧合,即在前不久,我
还曾对死亡的概念变得满不在乎。对于我不再是我的恐惧,以前也曾使我厌恶,厌恶我每次
感受到的新的爱情(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因为想到爱她们的人有朝一
日将不复存在我就受不了,这将好似一种死亡。然而,这种恐惧感随着它自身不断地更新,
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自信的平静。
甚至连脑系的偶发症状都可以不要。我通过大脑里出现的一个空白和对一些事物的遗忘
感到了它的症兆,我已经只能借助于偶然记起那些事物了,就象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会找到一
件已被忘记的、甚至要找而没有找到的东西,那些症兆使我变得象一个爱攒钱的人,他那破
裂的银箱渐渐地让财富全流失了。曾有一时存在过一个为那些财富的流失怨天尤地的我,但
我很快便感到,随着记忆的衰退这个我也被带走了。
如果说在那段时间里,死亡的念头如人们所感到的那样使我的爱情黯然失色,那么,已
有很久以来,对爱情的缅怀却又帮助我克服对死亡的惧怕。因为我懂了死亡不是什么新奇的
东西,恰恰相反,从我童年以来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以最近这段时期来说,我不是曾把阿
尔贝蒂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吗?那时,我能想象自己在失去了对她的爱情后还苟且贪
生吗?可我不再爱她了,我不再是那个爱她的人了,我变成了另一个不爱她的人,变成了另
一个人后我中止了对她的爱。而且我也没有因为自己变成了这另一个人而感到痛苦,没有因
为不再爱阿尔贝蒂娜而痛苦。当然,有朝一日我不再有自己这副皮囊,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一
件比从前有一天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更痛苦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再爱她对我已是那样地无
关痛痒!那一次又一次本该摧毁我的死亡曾使那个我感到如此地惧怕,然而一旦死亡完成,
当那个惧怕它们的我不再在感觉到它们的那个地方。它们又是那么地无足轻重,那么地柔
和,一段时间以来,它们已使我觉悟到害怕死亡会是多么地不明智。然而,不久前刚变得对
死亡满不在乎的我现在重又开始惧怕起它来了,是的,是以另一种方式,不是为了我,而是
为了我的著作,在那么多危险威胁之下的这条命对于它的诞生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是不可或缺
的。维克多·雨果说:
青草应该生长,孩子们必须死去。
我就说过严酷的艺术法则是生灵死亡,我们自己也在吃尽千辛万苦中死去,以便让青草
生长,茂密的青草般的多产作品不是产生于遗忘,而是产生于永恒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
们踏着青草,毫不顾忌长眠于青草下的人们,欢快地前来用他们的“草地上的午餐”。
我说了来自外部的危险。来自内部的危险也一样。如果我对来自外界的意外防护得好好
的,谁又能料到我是不是会因为一次突然出现在我内部的意外,因为某种内部的灾祸,即在
为撰写这部作品所需的好几个月过去之前使我不得不放弃利用这个恩惠呢?
过一会儿,当我经过香榭丽舍,走在回家的路上,谁又能对我保证说我不会遭受有一天
下午落到我外祖母头上的那种灾难呢?那天下午,也是在香榭丽舍,她带我出来散步,没想
到那竟是她最后的一次散步,在这种一无所知中,我们的一无所知中,时针指到了她不知道
的这个点上,当即,脱钩的发条就敲响了丧钟。也许当第一记钟声已在酝酿之中的时候,对
于这记钟声敲响前那一分钟已快走完的恐惧,也许对将在我大脑里启动的这一击的恐惧(这
种恐惧就是对即将发生之事模模糊糊的感知),就象动脉血管抵御不住前处于不稳定状态的
意识中的大脑的一种反应,有些受伤者,尽管医生和生存的欲望都在竭力欺瞒他们,仍然有
可能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降临,接受死亡,说:“我要死了,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并且写下给他们的妻子的诀别。
而这确实也是件怪事儿,它以一种我绝对想不到的形式,发生在我开始撰写我这部著作
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出门去,人们觉得我脸色比从前还好,因为看到我居然还完美地保留着
我那一头黑发而感到惊讶。然而在下楼时,我有三次差点儿摔倒在地。那次出门总共不过二
小时,可当我回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不再有记忆、思维、力量,已失去任何存在。人们就
算来看我,奉我为王或者抓住我、逮捕我,我都会一声不吭地听之任之,眼睛也不睁开,就
象坐船横渡里海、晕船晕得昏天黑地的人,你就是对他们说要把他们抛进大海,他们也不会
稍稍表示一下反抗。严格地说我并没有病,可我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就象有些老年
人会碰上的,前一天动作还挺灵活,自从大腿骨折或拉了次肚子后还能在床上过一段时期,
可是这段时期或长或短已经只能是从此势如破竹的死亡的准备阶段了。以前,我曾去参加那
种被称作野蛮人宴会的城里的午餐,在这些宴会上男子们穿一身白,女士们则半裸着身子,
戴着羽饰,对他们而言种种价值全都被推翻了,如果有人答应而没来吃饭,或者直至上烤肉
的时候才姗姗来到,那他就象是犯了科作了案。罪孽比大家吃饭时轻声谈到的例如新近作古
者的伤风败俗之举还严重。唯一可以不来的理由是死亡或沉疴不起,但要及时通知说人已奄
奄一息,以便邀请第十四位来宾,这个我还在我身上保留着他的重重顾忌,但已失去了他的
记忆。相反,另一个我,那个构思了他的作品的我却在回忆着。我曾接到莫莱夫人的一份邀
请并得知萨士拉夫人的儿子死了。我决定从这段时间中抽出一个小时向莫莱夫人表示歉意和
向萨士拉夫人表示慰唁。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舌头僵硬得象我临终时的老
外婆,牛奶都吞不下去。可是才过了片刻,我便忘了我自己该做什么。忘得好,因为我著作
的记忆正警戒着,它将利用转归于我的残存时间奠定我刚着手的基础。不幸的是,我刚拿起
稿本准备写作的时候,莫莱夫人的请柬掉出来,落在我面前。当即,那个健忘的、然而对这
一个具有压倒优势的我,象参加城里午餐的所有那些谨小慎微的野蛮人都会做的那样,推开
稿本,给莫莱夫人写信(再者,如果莫莱夫人得知我把答复她的邀请看得重于我创造者的工
作,她还会十分器重我的)。我复函中有一个词使我蓦然记起萨士拉夫人失去了她的儿子,
我给她也写了封信,就这样,为了显得礼貌周全和顾重情义这种矫作的义务而牺牲了现实的
职责之后,我精疲力尽地倒下了,我阖上双眼,只好浑浑噩噩地再过它一个星期。如果说我
的这种劳而无功的义务——我准备为此牺牲真正职责的那些义务才几分钟就统统从我的脑海
里冒将出来的话,我有所建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