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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不定,我们的记忆却深居简出,我们不停的冲刺也徒劳无益,我们的回忆被牢牢地铆住
在我们早已离开的那些地方,并且继续在那里组合它们与世无涉的生活,就象旅行者到了一
座城市,在那里交上一些临时的朋友,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不得不抛下他们,因为他
们走不了,他们得留在那里,在教堂前、港口边、庭院里的树木下结束他们的长昼、他们的
生命,就象他仍然在那里一样。所以,希尔贝特的影子不仅投射在法兰西岛的某一座教堂
前,这是我想象中的她,而且还投射在梅寨格利丝那边一座公园的花径上,德·盖尔芒特夫
人的身影则投在一条潮湿的路上,那里爬满一串串纺锤状姹紫嫣红的花果,或者在巴黎街头
金色的朝霞中。而这第二个身影,不是产生于欲念,而是来自于回忆的身影对她们每一个人
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我在各个不同时刻多次认识的,在这种时刻,她
们对于我已是另一个女人,而我自己也已不是原来的我,正沉浸在另一种颜色的梦里。现在
在当初每年的梦周围集结起了对我认识的某个女子的回忆,而支配这些梦的法则是:所有与
某人,如我童年时代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关的,借助某种吸引力集中在贡布雷周围,
而与即将邀我共进午餐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关的一切则集中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动辄生
气的人周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好几个,就象从一身玫瑰红服饰的妇人算起有好几个
斯万夫人一样,岁月惨淡无色的太空间把她们一个个分隔开,我已不可能从一个跳跃到另一
个,除非我有本事离开一个星球去到中间隔着太空的另一个星球。这个星球不仅被隔开,而
且还不同,装点着我在区别极大的时期做过的各种梦,就象一个特殊的植物区,里面的奇花
异葩在另一个星球上是见不到的。以至在我打算既不到德·福什维尔夫人家去,也不到
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里去吃午饭,因为这会把我带到一个何其不同的世界,即作了这样的打
算以后,我仍然不能对自己说,她俩一个是热纳维埃夫·德·布拉邦特的后裔、与德·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是同一个人,另一个也就是那个一身玫瑰红服饰的妇人,因为我心中一位有教
养的人在这么肯定,其权威性就象一位学者对我说星云银河是由同一颗星星分裂形成的那么
可靠。例如希尔贝特,我不加考虑地便请求她让我拥有一些象过去的她那样的朋友,因为她
对我已经只是德·圣卢夫人了,在见到她的时候,我不再想到她在我过去的爱情中曾担任的
角色,她也把这个角色忘了。贝戈特对我而言重又变成了仅仅是他那些书的作者,我对他的
赞赏并没有使我想起(只是在罕见的、完全隔断的回忆中才有过)自己当初被介绍给这个人
时的兴奋,以及在穿着白裘皮服装的人们中间,在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托架和蜗脚桌上那么早
就送来了,那么多灯的客厅里,在堆满紫罗兰的客厅里,与他交谈使我感到失望和惊诧。所
有构成第一个斯万小姐的回忆实际上已经从目前的这个希尔贝特身上切割下来,由另一个天
地的引力把它们吸引得远远的,吸引到贝戈特说过的一句话的周围,同这句话结合成一体,
沉浸在英国山楂的芳馨之中。
今天的这个希尔贝特的残余面带笑容听完了我的请求。接着她露出严肃的神色思考起这
个请求来。我为此感到心情轻松,因为这样她便不会注意到另一群人,她看到了一定会感到
不痛快的那群人①。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个十分丑陋的老婆子高谈阔论,
我望着她,压根儿就猜不出她是谁:我对她绝对地一无所知,实际上,此时在与希尔贝特的
舅母、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话的是拉谢尔,也就是那位红得发紫的女伶,在这次聚会上她将
朗诵维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诗篇。公爵夫人由于意识到自己在巴黎历来占有头等重要的地
位(她并不知道这种地位只存在于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的人们的头脑中,许多新人物,倘使他
们哪儿都没见到过她,倘使他们从没在哪场高雅聚庆的报告中看到过她的姓名,还会以为她
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在尽可能少、间隔时间尽可能长的访问中才打着呵欠到她说
的、让她厌烦得要命的圣日耳曼区来露个脸儿。相反,他却会突发异想地同她认为有意思的
这个或那个女伶共进午餐。她经常出入一些新建的社交中心,在那里,她比自己所以为的更
加我行我素,她仍然认为容易厌倦是智力优势的表现,然而她是用某种粗暴的态度,使她的
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的粗暴来显示这种优势的,当我同她谈到布里肖的时候,她说:“他让我
整整厌烦了二十年”,而当康布尔梅夫人说:“请重读叔本华关于音乐的论述”的时候,她
态度粗暴地说:“重读这话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了!啊!不行,我们恰恰就是不该这么
做,”从而提醒我们注意这句话。老阿尔邦笑了,他认出了盖尔芒特精神的表现形式之一。
希尔贝特比较现代派,她保持不动声色。她尽管是斯万的女儿,却象母鸡孵出来的鸭子,比
较超脱,她说:“我觉得这还是有它动人之处。它具有一种令人可喜的敏感。”
①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我碰到过夏吕斯先生。她觉得他实际上变得更“衰
退”了。社交界的人们在区分智力高低的时候,不仅对智力相差无几的不同人士作这种区
分,对同一个人一生中的各个时期也区别对待。接着她补充说:“他生来活脱活现地象我婆
婆,而现在更惊人地酷肖她了。”这种相象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之处。我们知道,有些女人
几乎可以说是以最大的精确性将自己的形貌投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唯一的谬误在于性别不
同。这是一种不能被称作felixculpa(拉丁语,幸运的差错)的阴错阳差,因为性别反过
来又影响一个人的个性,男子身上被女性化了的东西便成了矫揉造作、敏感的矜持,等等。
尽管脸上胡子拉碴,颊髯遮去了通红的面颊,那里总有一些能与母亲的外貌相叠合的线条。
夏吕斯家的人难得有老而不衰的,而在他的衰老中,人们总能惊异地辨认出臃肿的脂肪和搽
脸香粉下一位永远年轻的佳丽的残片。就在此时,莫雷尔走了进来。公爵夫人对他热络得令
我有点张惶失措。“啊!我不介入家庭纠纷,”她说,“您不觉得家庭纠纷令人讨厌吗?”
——作者注。
因为,如果说在这二十年间的那几个阶段中,小集团群按新星的引力大小而解体改组,
而且新星本身也必然地会远去,然后又重现,那么在人们的头脑里则进行了凝聚,然后是分
裂,然后又是凝聚。如果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而言曾是好几个人,那么,对德·盖尔芒特
夫人、或者对斯万夫人等等而言,某人也可以是几个人合成的,他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某个
阶段可以是一个红人,从发生德雷福斯案起则成了盲信者,或者傻瓜蛋,对他们而言,此案
改变了人的价值并另行分派,而自此以后,派别还在分化改组。其中起到强有力的作用和添
加它对纯然智力亲合的影响的则是已逝的时间,它使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反感,蔑视,甚至导
致反感、蔑视的原由。如果我们分析一下小康布尔梅夫人的优雅风姿,我们就会发现她是我
们商行的买卖人絮比安的女儿,而使一个买卖人的女儿能引人嘱目的原因是她父亲为夏吕斯
先生弄到一些人手。然而,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只产生了些许明明灭灭的效果,那些已经遥
远的起因,不仅不为许多人所知,就连那些知道的人也已把它们遗忘了,他们更多地看到的
是目前的光辉,而不是往日的耻辱,因为人们总是以目前的含义去理解某个姓氏的。这些沙
龙的变化,其意义也便在于它们是已逝去年华的一个效果和记忆的一种奇观。
公爵夫人还在犹豫,她怕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着她欣赏的巴尔蒂和米斯丹盖的面与她闹
上一场,但她肯定有拉谢尔当她的朋友。晚辈后生们便因此断定她徒有虚名,她德·盖尔芒
特公爵夫人大概是那种有点象河狸式的人物,从来就没有整个儿地属于上流社会过。确实也
有两位贵妇与她争夺某些君主的青睐,她还得费一番力才能把他们请来吃饭。然而,一方面
因为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