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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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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记忆中浮现出絮比安女儿的形象,我开始觉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罗曼史的底细,那
么“久别重逢,认出对方”,反而会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这时,我脑中蓦然一
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了。德·夏吕斯先生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莫雷尔与他也素不相
识,只是德·夏吕斯先生为一位军人所诱惑,虽然军人佩戴着竖琴标志,但也令他畏惧,激
动之中,于是求我将军人给他引来,可万万想不到我竟认识此人。虽然他们两人在这之前毫
无瓜葛,但不管怎样,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许对莫雷尔来说能填补这方面的空白,我见他俩
还在继续交谈,可他们没想到就站在我们的车旁。我回想起德·夏吕斯先生朝莫雷尔和我快
步奔来的架势,突然发现这与他的某些亲戚在街头沾花惹草的举止何等相似。只不过瞄准的
目标性别不同。人到一定年纪之后,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阶段的变化,但人的个性愈强,家
族的特征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谐地编织自己的锦绣图景的同时,凭藉它所截获的丰
富多样的图案,打破了创造的单调。再说,从人们普遍接受的观点看,德·夏吕斯先生打量
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态是相对的。也许上流社会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识别此种自负的神态,并
表现出顺从的意思,但几年后遣人监视德·夏吕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长则不以为然。
  “开往巴黎的车已经报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员提醒道。
  “我不乘这趟车了,把这些东西全存到行李寄存处去吧,该死的!”德·夏吕斯先生嚷
道,边把二十法郎递给了雇员,雇员为他突然变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费给迷住了。如此
慷慨的施予立即招来了一位卖花女郎。“请买石竹花吧,瞧,这朵美丽的玫瑰,我的好先
生,它会助您交上好运的。”德·夏吕斯先生好不耐烦,给了她四十个苏,卖花女郎报以祝
福,并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让我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德·夏吕斯先生象个神经质的
人,用讥讽中含着哀汉的口吻对莫雷尔说道,觉得求助于他,倒有几分温馨的感觉。“我们
要谈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也许那位铁路雇员还没有走运,德·夏吕斯先生不愿让很多
人闻见底细,或者把这番附带的话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态,免得过分露骨地提出
相会的请求。军乐队员毫不客气地朝卖花女郎转过身去,显得态度果断,不可抗拒,朝她抬
起手掌,将她推开,向她表示他们不愿要她的花,让她尽快滚开。德·夏吕斯先生出神地目
睹了这只纤美的手所完成的威严而又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也许对这只手来说,这动作还太
笨重,太粗暴,但它带着早熟的坚毅和灵巧,给这位嘴上还无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轻的大卫的
威风,堪与歌利亚①交锋。男爵在赞叹中无意伴着一丝微笑,我们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脸
上发现了与其年龄很不相配的严肃神情。“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多么喜欢由他作为旅
伴,帮我做事!他该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么便利!”德·夏吕斯先生暗自说道。  
  ①《圣经》人物,身材高大,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所杀。

  开往巴黎的车子(男爵未乘)离站了。我和阿尔贝蒂娜进了我们那趟列车,德·夏吕斯
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永远不要再斗气了,我再次请求您
宽恕。”阿尔贝蒂娜影射圣卢那段插曲时又对我说。“我们俩什么时候都该亲亲热热。”她
满怀深情地对我说道,“至于您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他会引起我什么兴趣,那您错了。他
身上唯有一点惹我高兴,那就是他显得那么爱您。”“那是个好小伙子。”我尽量避免凭自
己想象说罗贝尔身上具备多少优良品质,可要是换了别人,面对的不是阿尔贝蒂娜,我准免
不了会出于友情,对他大加赞美:“那是个完美无瑕的人,直率,忠诚,正直,对他呀,什
么都可以信任。”我说这番话时,妒心奋起阻挠,所以,只限于谈些圣卢的实际情况,再
说,我讲的确也是实情。想当初我还没有认识罗贝尔时,曾想象他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傲慢
不逊,心想:“大家都认为他好,那是因为他是位大老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谈
起他的情况时,用的正是我刚才讲的那番话。后来,我在旅馆前看见了他,他当时正准备驾
车离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感叹了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我猜想他婶祖母说的
纯粹是上流社会的客套话,目的在于奉承我。可事后,我想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想到了自
己的读书爱好,我意识到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因为她知道圣卢喜爱的正是这一点,就象遇到
有人想撰写自己的祖辈《箴言录》的作者拉罗什富科的历史,希望去请教罗贝尔时,我也会
真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这是因为我认识他也有个过程,不过,我初次
与他见面时,真不相信一个与我的颇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会拥有如此风雅、做作的外表。
我仅凭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属于另一类人。可是现在,也许多少由于圣卢出于对我的善良,
待阿尔贝蒂娜冷冰冰的缘故,反倒由阿尔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会忠心耿耿
到这个程度!我发现只要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人们总会把他们说得十全十美。”然而,这些
年来,我一次也未曾想过圣卢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他渐渐剥去了威望所构成的外表,向我展
现了他内心世界的美德,审视人的角度常会变化,这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与友好交往之间引起
的差别就已经比较明显,在爱情之中就更为惊人了。在爱情中,欲望将细微的冷淡的表示置
于极大的比例尺上,扩大得显著至极,以致即使阿尔贝蒂娜不象圣卢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漠,
我开始时也几乎觉得自己为她所蔑视,想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议的薄情女郎,当埃
尔斯蒂尔怀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感叹圣卢时的同样情感,对我说那一帮女子“是些好姑
娘”时,我觉得他这样评价只是出于宽容,人们普遍把宽容当作美,视作某种风雅。然而,
当我听到阿尔贝蒂娜说:“不管忠诚不忠诚,我反正希望再也别见到他的面,因为他造成了
我们俩之间的不和。我们俩再也不该生气。这不好。”我不是也情不自禁地对她作出同样的
评价吗?既然她似乎渴望着圣卢,那么我感到自己过去以为她爱着女人的想法一时几乎消除
了,因为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是不可调和的。阿尔贝蒂娜身着胶布雨衣,仿佛变成了另一个
人,在雨天里不知疲倦地游荡,而那身雨衣此时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富有弹性,看去灰不溜
秋的,似乎不是在保护她的衣着免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象紧粘着我的女朋友的
躯体,仿佛要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体形的印模,面对这身雨服,见它令人嫉妒地紧紧贴着一
个渴望已久的怀抱,我猛地将它扒了下来,一把将阿尔贝蒂娜朝我拉了过来,用双手捧着她
的脑袋说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难道不愿
    把额头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梦?
  同时,我让她细细观看窗外那辽阔的牧场,牧场水汪汪一片,静悄悄的,在夜色渐浓的
黄昏中一直伸向天际,与远处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峦连成一体。
  两天后,是非同寻常的星期三,我刚从巴尔贝克乘坐了小火车,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
餐,我在车上盘算着千万不要在格朗古尔—圣瓦斯特错过与戈达尔见面的机会,维尔迪兰夫
人在这之前曾又来电话,告诉我可在那儿与他见面。他该从格朗古尔—圣瓦斯特登上我这趟
牢,指点我该在哪一站下车,去乘坐从拉斯普利埃派出接站的马车。格朗古尔是东锡埃尔过
后的第一站,由于停靠时间很短,我没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车门口,多么担心看不见戈达尔或
他发现不了我。担心纯粹多余!我确实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据同一的类型,把所有“常客”塑
造到何等相象的程度;他们都身著气派的晚礼服,在月台等车时,只要凭着他们的某种神态
和目光,很快就可认出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带着某种自信、风雅和随意的神态,那目光穿过
平民百姓的拥挤人群,犹如越过一片旷野,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但却密切窥视着某个在前
一站上车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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