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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您这样说是客气。为了不让您为难,夫人,我允许您与寒冷再搏斗一刻钟,
但一刻钟后,我一定得让您回去。我不想让您得感冒。”于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同她说,就
把她带回来了,对她毫无印象,最多只记住了她的一个眼神,但我们却老想着和她再相见。
然而,第二次约会时,第一阶段已经过去,这一次连上一次留下记忆的眼神也没有了,尽管
如此,我们仍然只想同她约会,而且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这次
我不再同她谈饭店是不是舒适,却对她说(我们的话并没让这个陌生女人吃惊;我们觉得她
很难看,但却希望别人每时每刻都同她谈起我们):“我们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积在
我们两颗心中间的种种障碍。您相信我们能成功吗?您认为我们能战胜我们的敌人,憧憬幸
福的未来吗?”不过,这些对比鲜明的、先是毫无意义尔后又暗示爱情的谈话是不可能发生
的,因为圣卢的信是绝对可以相信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第一晚上就会委身于我,因此,
我无需作最坏的打算,把阿尔贝蒂娜叫来帮我度过这后半夜。这毫无必要,罗贝从来不会瞎
说,他的信写得清清楚楚。
阿尔贝蒂娜很少和我说话,因为她觉得我心事重重。我们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而茂密
的绿树丛下走了一会儿,听见树顶上狂风呼啸,雨水四溅。我踩踏着地上的树叶,枯叶象贝
壳那样陷进土壤中,我用手杖拨拉带刺的栗子,就象在拨拉海胆一样。
枝头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抽搐着,追逐着风儿,但叶梗有多长,它们才能追多远,有时叶
和枝的连接处断了,叶子掉在地上,又奔跑着去追赶风儿。我欣喜地想,如果这种天气继续
下去,明天小岛将会变得离巴黎更远,无论如何,会变得人迹稀少。我们又上了马车,阿尔
贝蒂娜见狂风消停下来,就要我继续带她到圣克鲁公园去游玩。天上的云彩也和地上的树叶
一样追赶着风儿。天空中出现了一层层叠合的玫瑰红和蓝绿色的云彩,夜晚犹如候鸟,向着
美好的气候迁徙。在一个小山丘上,屹立着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单单,呆在一个似
乎已成为她的圣地的大树林里,用她半神半兽的暴跳,使这片树林弥漫着神话般的恐怖。为
了从近处瞻仰女神,阿尔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从底下往上看,阿尔贝蒂娜不再
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见的那样又粗又圆了(那天离她很近,连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
楚),而是苗条纤细,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尔贝克幸福地度过的每一分钟给
她镀上了一层古色光泽。当我独自回到家里时,想起下午我和阿尔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
两天后要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饭,还要给希尔贝特回一封信——想起这三个我曾爱
过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满了曾一度寄托着我们狂热的爱而现
已废弃不用的毛坯。但我没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捡起来,雕成
一个与原先构思完全不同的、更有价值的艺术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个晴天:这使人感到冬天来临(事实上,冬天早已来临,前一天我们
在一片萧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园里,能够看见由半绿半枯的树叶交织而成的穹隆,这不能不说
是奇迹)。醒来时,我看见不透明的单调的白雾欢快地悬挂在太阳上,象棉花糖一般稠厚、
轻柔,和我以前从东锡埃尔兵营的窗口看见的情景如出一辙。接着,太阳躲了起来,到下午
雾变得更浓。太阳早早地下了山,我开始梳洗打扮,但现在动身尚嫌太早,我决定去给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叫一辆马车。我不想强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没敢随车前往,但我托马车
夫捎去一张便条,问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话,闭了一会儿眼睛,后又睁
开。从窗帘上方只透进一线亮光,而且渐渐消失。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时经历
过的那个时刻,它象一条幽深而多余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能找到快乐。我在巴尔贝克就学
会了体味这种昏暗而令人快乐的空闲时光,就和现在一样,我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其他人
都去吃晚饭了,我看见窗帘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渐消失,但我一点也不觉到悲伤,因为我知
道,黑暗象北极的黑夜一样的短暂,黑夜之后太阳又会复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里夫贝
尔。我跳下床,系上黑领带,用梳子理了理头发,把早该做的这几个动作做完。在巴尔贝
克,我做这几个动作时,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将要在里夫贝尔看见的那几个少女,我从卧
室内那面斜挂着的镜子里提前向她们微笑,因此,这几个动作预示着一种充满阳光和音乐的
欢娱。它们就象巫师,能召唤欢娱,不惟如此,已开始付诸实现;多亏它们,我对欢娱的真
实性有了明确的概念,对它那轻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从前在贡布雷
那样,在炎热的七月,当我躲在不透光的阴凉的房间里,听见包装工敲敲打打的声音时,我
真正认识了高温和太阳,并且感受到了它们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见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了。现在,我没有退路,只好和
她度过一个晚上。但因为这是我父母回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宁愿她不来,这样我就可以
设法去看望里夫贝尔的姑娘们了。我洗了最后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过屋子,走到黑暗的饭
厅里把手擦干。我觉得饭厅通向候见室的门开着,里面似乎亮着灯,可是门却是关着的,我
误认为从门缝里透进的亮光其实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镜子里的白色反光。镜子靠墙放着,等人
把它挂起来,以迎接我母亲归来。我重温了一遍我在我们这套房间里先后发现的种种幻景。
幻景并不都是由视觉引起的,因为我们刚搬进这套房子时,听见持续不断的、和人的叫声有
点相似的狗吠声,就以为我们的女邻居养着一条狗,其实是厨房里水管发出的声音,一开水
龙头,水管就象狗一样吠叫。楼梯平台上的门也一样,穿堂风吹过时,门慢慢地合上,伴随
着如诉如泣的情意绵绵的歌唱,很象《汤豪舍》①序曲结束时的朝圣者的合唱,再说,我刚
把毛巾放回原处,就有幸再一次聆听到这段美妙的交响乐,因为门铃响了,我跑去给捎回话
来的马车夫开门,候见室的那道门发出了交响乐般的声音。我想回话应该是:“那位夫人在
楼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可是,他手里却拿着一封信。我迟迟不敢拆看德·斯代
马里亚写来的信。只要笔还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写出别的内容,但她现在已经停笔,写好
的信就成了一种命运,它将独自继续赶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动。我请
马车夫先下去等我一会儿,尽管他低声埋怨雾太大。他刚走,我就拆开信封。我的客人阿里
克斯·德·斯代马里亚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写道:“很抱歉,凑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
洛尼林园岛上共进晚餐。这几天,我一直在盼望这个时刻。我回斯代马里亚后会给您写一封
更长的信。实在抱歉。请接受我的友谊。”突然的打击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
呆立着。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脚下,就象枪的填弹塞,子弹一射出,填弹塞就掉在地上了。我
拾起信封和名片,开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话。“她对我说,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园岛上共进
晚餐,就是说,可以和我在别的地方吃饭。我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总可以这样解
释吧。”四天来,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到了那个岛上,现在想收也收不
回来了。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继续沿着几天来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尽管有这张便条,但
因为刚收到,它不可能制约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继续做着动身的准备,就象一个考试不及格
的学生希望多回答一个问题一样。我终于决定去找弗朗索瓦丝,让她下去给马车夫付钱。我
穿过走廊,没有找到她,就拐进饭厅;突然,我的脚踩在地板上不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响声
了,几乎听不见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给我以一种窒息和与
世隔绝的感觉。这是地毯的缘故。我父母就要回来,佣人们开始钉地毯了。这些地毯在愉快
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