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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封信放在最上面,无异于把它放在一边,这种醒目的位置无疑是一种语言,很有说服
力,使我在门口就吓得浑身打颤,仿佛听到了吓人的喊声。弗朗索瓦丝很擅长导演这类把
戏,她先不出场,设法让观众知道她已经知道一切,然后她才登场。为了象这样让一个无生
命的东西说话,她既有欧文①和弗雷特里克·勒梅特尔②的天才,又有他们的耐心。此刻,
弗朗索瓦丝俨然象一个“暴露罪恶的正义女神”,她把那盏灯高高举起,照在我和阿尔贝蒂
娜的头顶上,灯光清楚地映出了少女的身躯在床罩上留下的明显可见的痕迹。灯光下,阿尔
贝蒂娜的脸仍然妩媚动人,双颊依然呈现出在巴尔贝克时我曾为之陶醉的光辉灿烂的光泽。
从总体上看阿尔贝蒂娜的脸有时显得苍白无力,但是,在灯光的照射下,渐渐染上了一层极
其均匀、极其红润的色彩,显得无限坚实,无限光洁,真可以和某些鲜花特有的艳丽的肉色
媲美。然而,弗朗索瓦丝的突然闯入使我措手不及,我喊道:
“怎么,都点灯了?我的上帝,这灯光真刺眼!”
①亨利·欧文(1838—1905),英国演员、导演。曾主持伦敦兰心剧院。以扮演莎
士比亚剧作中的哈姆雷特、奥赛罗等角色著称。
②勒梅特尔(1800—1876),法国喜剧演员。演过莎士比亚、雨果等人的许多作品和政治滑稽歌剧。
显然,我是想用这第二句话掩饰我内心的慌乱,想用第一句话对我的迟到表示歉意。弗
朗索瓦丝用一句残酷而模棱两可的话作回答:
“要不要熄掉?”
“熄掉,怎么样?”阿尔贝蒂娜凑着我的耳朵说,她把我当作主人和同谋,用一句语法
性的问话,通过疑问的语调,把这种心理上的肯定亲昵而强烈地表达出来,我不由得心醉神
迷,不能自己。
当弗朗索瓦丝离开房间,阿尔贝蒂娜重新坐到我床上时:“您知道我怕什么吗?”我对
她说,“我怕如果我们象这样继续下去,我忍不住要吻您了。”
“那可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不幸。”
我没有立刻接受她的挑逗。换个人也许会觉得这个挑逗多此一举,因为阿尔贝蒂娜的发
音甜美而有肉感,她同你说话,就象在吻您。她每说一句话。就是给你一次温存,谈话充满
了对你的亲吻。然而,她这次挑逗却给了我极大的快意。如果挑逗来自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
的美貌少女,我甚至也会感到快意;但是现在。阿尔贝蒂娜对我虽然是唾手可得,但这在我
身上引起的与其说是快意,毋宁说是一系列对比鲜明的美丽联想。我首先联想起海滩上的阿
尔贝蒂娜,好象是以大海为背景的一幅画上人物,我感到她不比有剧院聚光灯下看到的形象
更真实,看不清究竟是谁,是那被认为已经登场的女演员,还是作为替身的配角,或者仅仅
是投影。然后,那个真实的女人脱离光束,向我走来了,但仅仅是为了让我看到,在现实生
活中,她根本不象人们想象中的神奇的画中人那样柔情似水,唾手可得。我知道,抚摸和拥
抱她是不可能的,只能同她闲聊,对我来说,她不是一个女人。正如放在餐桌上作装饰的不
可食用的玉葡萄不是葡萄一样。现在,她出现在第三平面上,我觉得她和我在第二个平面上
所认识的她一样真实,又和第一个平面上的她一样顺从,尤其是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她不
够顺从,因而她现在的顺从也就格外趣味无穷了。我对人生逐步有所认识(不象开始时那样
认为它平淡和简单了),这暂时导致了不可知论。既然开始认为可能的事后来竟是假的,而
当它在第三个平面上出现时又变成真的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肯定呢?(唉!我在阿尔贝
蒂娜身上的发现还没有结束。)即使生活没有这种浪漫的能教会我们发现更多平面的诱惑力
(这与圣卢在里夫贝尔饭店吃晚饭时所体味到的诱惑是反向的:他在一张安详的脸上,在被
生活烙上的重重叠叠的记忆中,重新看到了他从前在那张脸的唇际留下的痕迹),无论如
何,当我知道我有可能吻阿尔贝蒂娜的脸颊时,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即使吻她的脸颊也
不会有这样大的快乐。我们可以把一个女人当做一段肉体占有,仅仅使我们的肉体和女人的
肉体贴在一起,但这与占有在海滩上邂逅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呢?某些天,我们在海滩上看见
这个少女和女友们在一起,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那些天,而不是其他日子和她相遇,这使
我们忧心忡忡,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生活殷勤地向你揭示了这个少女的全部故事,为让你
看得清楚,借给你一个又一个光学仪器,不仅使你产生肉欲,而且还让你产生更难满足的精
神欲望,这使肉欲增强百倍,变化无穷。如果肉欲只顾占有一段肉体,精神欲望会昏昏沉
沉,麻木不仁,让肉欲单枪匹马,为所欲为;但是,一旦要占有一个完整的记忆领域,使过
去依依不舍地离开的往事失而复得,精神欲望会在一旁掀起风暴,使肉欲变得格外强烈,虽
然不能伴随到底,直到掌握一个非物质的现实(因为这个现实不可能在希望的形式下完
成),但它们在半路上等候肉欲,把它护送回来。吻一个梦寐以求的少女的脸蛋,就好比在
体味一种百看不厌的颜色的滋味,而吻一个无名无姓,既无秘密、又无魅力的女人的脸蛋,
不管这个脸蛋多么清新,只能使人感到索然寡味。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她不过是生活中的
一个普通形象,例如在海上显示出侧影的阿尔贝蒂娜,接着,我们可以把这个形象分离出
来,放到我们身边,渐渐地,就好象放到了一架立体镜片下面,我们看清了它的大小和颜
色。正因为这样,那些不能马上得手的,甚至不能马上知道将来能不能得手的有点难相处的
女人,才是唯一令人感兴趣的。因为了解他们,接近和征服她们,使她们的形象呈现出形形
色色的体形、身材和相貌,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相对主义课,教会我们如何鉴别一个肉体,鉴
别一个女人的生活。当这个女人重新以苗条的身影出现在生活背景中时,你与她重逢,会享
受到一种美。在妓院认识的女人,是毫无趣味可言的,因为她们始终一个样。
此外,我对那个心爱的海滩的全部印象都掌握在阿尔贝蒂娜手中,系在她的身上。我感
到,吻她的双颊就如同在吻整个巴尔贝克海滩。
“如果您真心让我吻您,我宁愿把这留到以后,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是到时候您可不
要忘记您的许诺。我需要有一张‘接吻许可证’。”
“要我签字吗?”
“如果您现在给我了,以后还会再给我一张吗?”
“您的接吻许可证可真逗人,过一段时间我就给您开一张。”
“我还要问你一件事,您知道,在巴尔贝克海滩,我还没有认识您的时候,您的目光常
常让人感到冷酷而狡黠,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当时在想什么?”
“哦!我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噢,那我来帮您回忆。有一天,您的女友希塞尔双脚并拢,从坐着一位老人的椅子上
蹦了过去。您尽量回忆一下,您那时在想什么。”
“我们和希塞尔来往最少,您愿意说她和我们是一伙也可以,但不完全是。我当时可能
在想,她很庸俗,很没有教养。”
“哦!就这些?”
我很想在吻她之前,让她重新披上我在巴尔贝克认识她之前我所感到的她那种神秘的色
彩,在她身上重新找到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即使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但是,如果我能处在
她的位置上,至少我也能回忆起我们在巴尔贝克海滩的生活、我窗下汹涌的波涛声和孩子们
的喊叫声。但是,我把目光滑到她那玫瑰花般红润的美丽动人的圆脸蛋上,看见颧颊缓缓向
里弯曲,最后与山嘴陡峭、山谷波动、绵延起伏、秀色可餐的乌发相遇,消失在第一批山麓
中。看到此番情景,我不禁心想:“我在巴尔贝克没有成功,但现在我毕竟就可以吻阿尔贝
蒂娜的脸颊,品尝这朵从没品尝过的玫瑰花的滋味了。再说,既然我们在人生道路上难得能
从不同的平面认识人和事物,因此,当我使这张百里挑一、美如玫瑰的脸孔离开它过去的环
境,把它带到这个新的平面上,终于能用嘴唇认识它的时候,也许我可以认为我的人生从某
种意义上讲是完美的。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