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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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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我们就把这些朦胧的思想叫做睡眠,因为我们记不清想的是什么了。当这颗明星闪闪发
光,在睡眠人觉醒之际,照亮他身后的整个睡眠时,睡眠人在一瞬间会相信自己没有睡着,
而是醒着;其实,这是一颗流星,随着光亮消失,不仅带走了梦的虚假的存在,也带走了种
种梦境,使醒来的人对自己说:“我睡着了。”
  母亲问我,现在能不能起床,会不会感到太累,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生怕把我弄疼;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
  “可怜的孩子,现在你没有别人,只有你的爸爸和妈妈可依赖了。”
  我们走进卧室。一个人蜷曲着躺在床上,一点也看不出是我的外祖母,倒象一个动物,
披着外祖母的头发,躺在外祖母的被窝里,喘息着,呻吟着,被子随着她身体的抽搐而抖
动。她眼睛闭着。但眼皮与其说是睁着,不如说合得不严,因而露出了一角眼珠,没有光
泽,蒙着一层眼屎,反射出昏暗的视力和阴沉而痛苦的内心。外祖母焦躁不安,这不是做给
我们看的,因为她既看不见,也不再有意识了。可是,如果说在床上骚动的仅仅是一个动
物,那么我外祖母又在哪里呢?然而,从鼻子的形状可以认出是她。现在,她的鼻子同脸孔
的其余部分已不成比例,但鼻角上的那颗痣却依然存在。还有,那只掀开被子的手也可以使
人认出是她的手。要是在从前,这个掀被的动作可能意味着被子压得她难受,而现在却什么
意思也没有。
  妈妈要我去拿点水和醋来,给外祖母擦额头。妈妈认为,只有水和醋才能解除外祖母的
烦躁,因为她见她想把头发掠开。可是有人在门口招手叫我出去。外祖母垂危的消息不胫而
走,已传遍整座房子。刚才,一个“临时短工”(在非常时期,为了减轻仆人的疲劳,便临
时雇一些短工帮忙,因此,病人垂危时刻某种意义上有点和过节一样)为德·盖尔芒特先生
开了门,公爵呆在前厅里要求见我;想躲也躲不开了。
  “亲爱的先生,我刚获悉可怕的消息。我想握一握您父亲先生的手,向他表示慰问。”
  我请他原谅,对他说,在这个时候打搅我父亲恐怕不行。德·盖尔芒特先生来得太不是
时候,就象赶上人家正要去旅行。但他觉得向我们表示礼貌太重要了,便一叶蔽目,不见其
余,非要进客厅不可。一般说来,当他决定向某个人表示礼貌时,就一定要把那套礼节全部
完成,很少管人家的行李是不是整好,或者棺材是不是备好。
  “你们请过迪欧拉富瓦大夫吗?这可是个大错误。如果你们叫我去请,他看在我的面上
一定会来的,他对我什么也不会拒绝,尽管他曾拒绝过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您看,我毫不客
气地凌驾于一位王族公主之上了。再说,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嘛,”他又补充了一句。他说
这句话并不是要我相信我外祖母可以和他平起平坐,而是可能觉得老谈他对迪欧拉富瓦大夫
的影响和他比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更有优势,会让人感到庸俗。
  此外,我对他的建议并不感到意外。我知道,盖尔芒特一家提起迪欧拉富瓦,就象在说
一个无与匹敌的“供货人”,只是更尊敬一些罢了。莫特马尔老公爵夫人(令人费解的是,
每当人们谈到一位公爵夫人,几乎总要加一个“老”字,或者相反,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公爵
夫人,便以一种在华托①的画中人物脸上能看到的狡黠表情,在公爵夫人前面加一个“小”
字)出身在盖尔芒特家族,每逢有人生了重病,她总是眨巴着眼睛,几乎是机械地喊着“迪
欧拉富瓦,迪欧拉富瓦”,正如需要冷饮时喊“普瓦雷—布朗施”,需要花式糕点时喊“勒
巴代”一样。但我不知道我父亲恰恰刚请了迪欧拉富瓦大夫。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他创造了抒情的画风,具有现实主义倾向。多
数作品描绘贵族的淫逸生活。画中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出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

  这时,我母亲要给外祖母输氧,左等右等也不见送氧气袋来,她也到前厅来了,没料到
会在这里碰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我真想把他藏起来。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却认为,什
么也比不上把他介绍给我母亲重要,认为这会使我母亲高兴,而且,要维护他十全十美的绅
士声誉,非这样做不可,于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尽管我连连喊“先生,先生,先生”,
就象反抗强奸那样自卫着,他仍然把我拉到妈妈跟前,对我说:“如果您能把我介绍给夫
人,您的母亲,我当不胜荣幸”,他在说“母亲”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变调。他觉得这对我
母亲是一种荣誉,不由得做出一个应时的笑容。我无可奈何,只好给他作了介绍,他乐得打
蹦儿,连忙点头哈腰,还要把整套礼节表演一遍。他甚至想同我母亲交谈,但我母亲正悲痛
欲绝,叫我快去,顾不上回答德·盖尔芒特先生的问候。德·盖尔芒特先生原以为会受到接
待,却不料一个人被甩在前厅,要不是看见圣卢此刻进来,他就只好出去了。圣卢是那天上
午到巴黎的,他跑来打听我外祖母的病情。“啊!她很好!”公爵快乐地嚷道,一面抓住他
外甥的一个纽扣,差点儿把扣子拽下来。我母亲此刻正好又经过前厅,他也不在乎我母亲看
见。尽管圣卢的悲痛发自内心,但我认为,如能避免同我见面他只会高兴,因为他对我有抵
触情绪。他被他的舅父拖走了。他舅父有要事同他说,差点到东锡埃尔去找他,没想到可以
免走这一趟了,不禁大喜过望。“啊!要是有人对我说,我只要穿过院子,就能在这里找到
你,我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正如你同学布洛克说的,这够滑稽的。”他搂着罗贝的肩膀离
开我家时又说:“不管怎样,大家清楚地看到,刚才我摸到了或者说几乎摸到了吊死鬼的绳
子①,我真走运。”盖尔芒特公爵这样说,不是他缺乏教养。恰恰相反。但他是那种不会设
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在这方面他和大多数医生和殡仪人员很相似,会临时装出一副同情
的面孔,对你说:“这是痛苦的时刻”,必要时还会拥抱你,劝你好好休息,但过后马上就
把看望临终病人或参加葬礼看作只有少数几个人参加的社交集会了,开始还有所顾忌,但很
快就变得轻松愉快,若无其事,眼睛四下张望,想寻找一个可以交谈的人,要人们把他们介
绍给另一个人,或者建议“坐他们的车回去”。盖尔芒特公爵一方面庆幸一阵“风”把他吹
到了外甥身边,但对我母亲的冷漠接待——其实非常正常——深以为异,后来他公开说,我
母亲不讨人喜欢,而我父亲却彬彬有礼,他说她“心不在焉”,甚至听不见别人对她说什
么,据他认为,她身体欠佳,头脑不很清楚。然而,据说他很想把我母亲的表现归因于“当
时的情况”,他宣称,我母亲为我外祖母的病情“深感悲痛”。但是,因为我母亲没有让他
把他的礼节全部做完,他还想补一下,况且他根本不理解妈妈无限悲痛的心情,出殡前一
天,他竟问我是不是在设法排解妈妈的忧愁。
  ①在法语中,吊死鬼的绳子被认为是吉祥物。

  那天,外祖母的一个妹夫来了。他是教士,我从没见过他。他给在奥地利的教会会长发
电报告假,破例获得批准。他内心极度悲伤,在床边颂读祈祷文和沉思录,但那双深陷的小
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病人。在我外祖母弥留之际,我看见这位教士悲痛欲绝,我心里却很不好
受。我凝视着他。他似乎对我的同情感到意外,于是出现了一桩怪事。他象一个痛不欲生而
陷入沉思的人那样,双手并拢放到脸上,但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我看
见他手指间留了一个小缝。当我目光离开他时,我看见他那锐利的眼睛从手指间的缝隙观察
我的痛苦是不是真诚。他隐蔽在手后面,就象躲在一个黑暗的忏悔室里一样。他发现我看见
他了,就立即把露出一条缝隙的格子窗关严。后来,我和他又见过面,但我们之间从没有提
起过这件事。我们相互达成了默契:我没有发现他偷看我。教士和精神病医生一样,在他们
身上总有一股预审法官的味道。再说,不管怎样的朋友,不管他们对我们多么亲密,和我们
有着怎样共同的过去,哪一个没有不愉快的片刻回忆?而我们认为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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