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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但他对于一个昂贵的礼品却毫无感激之意。如果他出庭申辩,他斟酌字句时不会考虑它
们对法官会产生什么效果,而会不由自主地强调形象——法官肯定没有看到的形象。
在希尔贝特家初次与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对他说不久前看了拉贝玛的《菲德尔》。他
告诉我有一个场面,拉贝玛静立着、手臂平举——正好是受到热烈鼓掌的那一幕——这是古
典杰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现,而她大概从未见过这些杰作,例如奥林匹斯圣殿中楣间
饰上的那一位赫斯珀里得斯①,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②上美丽的贞女。
“这可能是直感,不过我想她肯定去博物馆的。‘判明’这一点将很有意义(‘判明’
是贝戈特的常用词,有些年轻人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也借用他的词汇,通过所谓远距离启示
而模仿他说话)。”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万问道。
“不,不,”贝戈特说,“当然,她向奥侬娜承认爱情时,那姿势很像凯拉米科斯的赫
盖索方碑上的图③,但除此以外,她再现的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艺术。我刚才提到古老的埃雷
克塞伊翁寺的卡里阿蒂德群像,我承认它与拉辛的艺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过,《菲德
尔》内容那么丰富再添一点又何妨啊!再说,六世纪的小菲德尔的确很美,挺直的
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发,不错,她想出这些来真了不起。比起今年许多‘古典’作品
来,这出戏里的古典味要浓得多。”
①法文复数的赫斯珀里得斯是希腊神话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个女儿。
②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腊雅典古卫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③凯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区,该区墓园中有好几座公元前四世纪的墓碑,其中有赫盖索
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献珠宝盒。
贝戈特曾在一本书中对这些古老的雕像进行著名的朝谒,因此,他此刻的话在我听来清
楚明了,使我更有理由对拉贝玛的演技感兴趣。我努力回忆,回忆我所记得的她平举手臂的
场面,我还一面想:“这就是奥林匹斯的赫斯珀里得斯,这就是雅典古卫城中美丽祈祷者雕
像的一位姐妹,这就是高贵艺术。”然而,要想使拉贝玛的姿势被这些思想所美化,贝戈特
本该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样的话,当女演员的姿势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眼前时
(也就是说,当正在进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实性时,)我就可以从中提取古雕塑的概
念。而现在,对于这出戏中的拉贝玛,我所保留的只是无法再更改的回忆,它是一个单薄的
图像,缺乏现在时所具有的深度,无法被人挖掘,无法向人提供新东西。我们无法对这个图
像追加新解释,因为这种解释得不到客观现实的核对和认可。斯万夫人为了加入谈话,便问
我希尔贝特是否让我读了贝戈特论《菲德尔》的文章。“我有一个十分淘气的女儿。”她补
充说。贝戈特谦虚地一笑,辩解说那篇文章没什么价值。
“哪里的话,这本小册子,妙极了!妙极了!”斯万夫人说,以显示自己是好主妇,让
人相信她读过这本书,她不但喜欢恭维贝戈特,还喜欢赞扬他的某些作品,启发他。她的确
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给他以启发。总之,斯万夫人沙龙的高雅气氛与贝戈特作品的某个侧
面,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对今天的老人来说,它们可以互作注解。
我随兴所致地谈了谈观感,贝戈特并不同意,但任我讲下去。我告诉他我喜欢菲德尔举
起手臂时的绿色灯光。“啊!布景师听您这样说会很高兴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我要
把您的看法告诉他,他为这个灯光设计正十分自豪呢。至于我嘛,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
灯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蓝色的雾气之中,小菲德尔站在那里就像水族馆缸底上的珊瑚枝。
您会说这可以突出戏的宇宙性,确实如此。不过,如果剧情发生在海神的宫殿,那么,这种
布景就更合适了。是的,当然,我知道这出戏里有海神的报复。不,我并不要求人们仅仅想
到波尔罗亚尔,但是,拉辛讲的毕竟不是海神的爱情呀。话说回来。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
果强烈,而且归根到底,相当漂亮。总之,您喜欢它,您理解它,对吧,我们对这一点的想
法从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点荒诞,对吧,但毕竟别出心裁。”当贝戈特的意见与我
相反时,他决不象德·诺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样,使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但这并不是
说贝戈特不如大使有见解,恰恰相反。强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驳者也从其中获得力量。这思想
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恒价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驳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后者利用某
些毗邻的思想夺回少许优势,从而对最初的思想进行补充和修正,因此,最后结论可以算是
两位争论者的共同作品。只有那些严格说来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无根基、在对手的精神
中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任何毗邻关系的思想,才会使对手无言以对,因为他面对的是纯粹的
空虚。德·诺布瓦先生的论点(关于艺术)是无法反驳的,因为它是空幻的。
既然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诉他德·诺布瓦先生曾对我嗤之以鼻。“这是
个头脑简单的老头,”他说,“他啄您几下是因为他总以为面前是松糕或墨鱼。”斯万问我
道:“怎么,您认识诺布瓦?”“啊,他像雨点一样令人厌烦,”他妻子插嘴说,她十分信
赖贝戈特的判断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诺布瓦先生在我们面前说她的坏话,“饭后我想和
他谈谈,可是,不知是由于年龄还是由于消化问题,他显得很迟钝,我看早该给他注射兴奋
剂!”贝戈特接着她说:“对,没错,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场就把他储存
的、将衬衣前胸和白背心撑得鼓鼓的蠢话说光了。”“我看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
斯万说,他在家中充当通情达理的角色,“当然,诺布瓦不会引起您很大兴趣,但是从另一
个角度来看(斯万喜欢收集‘生活’中的美),他这个人相当古怪,是个古怪的情人,”他
等希尔贝特确实听不见时才接着说,“他曾在罗马任秘书,那时他在巴黎有位情妇,他爱得
发疯,千方百计每星期回来两次,仅仅和她呆上两小时。那女人既美丽又聪明,不过现在已
经是老太太了。这期间他又有过许多情妇。要是我呆在罗马,而我爱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
准会发疯。对于神经质的人来说,他们必须屈尊‘下爱’(老百姓的说法),因为这样一
来,他们所爱的女人就会考虑利害关系而迁就他们。”斯万突然发现我可以将这句格言应用
于他和奥黛特的关系,便对我十分反感,因为,即使当优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于生活之
上时,他们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气度狭窄。斯万仅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这种反感,嘴上什
么也没说。这毫不奇怪。据说(这种说法是捏造的,但其内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复)拉辛
对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①时,这位世上最强大的国王当晚没有对诗人说什么,然而第二天拉
辛便失宠了。
①斯卡隆(1610—1660),法国作家,他死后,路易十四秘密与他的遗孀结婚。
理论要求得到充分的表述,因此,斯万在这片刻的不快并擦拭镜片以后,对思想进行补
充,而在我后来的回忆中,他这番话仿佛是预先警告,只是我当时毫无察觉罢了。他说:
“然而,这种爱情的危险在于:女人的屈服可以暂时缓和男人的嫉妒,但同时也使这种嫉妒
更为苛刻。男人甚至会使情妇像囚犯一样生活:无论白天黑夜都在灯光监视之下以防逃跑。
而且这往往以悲剧告终。”
我又回到德·诺布瓦话题上。“您可别相信他,他好讲人坏话。”斯万夫人说,那口气
似乎说明德·诺布瓦先生讲过她的坏话,因为斯万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仿佛不要她往下讲。
希尔贝特已经两次被催促去更衣,准备出门,但她一直呆在那里听我们谈话。她坐在母
亲和父亲之间,而且撒娇地靠在父亲肩上。乍一看来,她和斯万夫人毫不相似,斯万夫人是
褐色头发,而少女是红色头发,金色皮肤。但是片刻以后,你会在希尔贝特身上认出她母亲
的面貌——例如被那位无形的、为好几代人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