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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过时而被摒弃的礼节(例如,多年以前她曾有过hanCsomcab(双轮双座马车),或者曾
在吃饭请帖上印着这是与某某大小名人的会见)。这些礼仪毫不神秘,不需传授便能入门。
奥黛特采用了当时从英国进口的小小发明,让丈夫叫人印了一些名片,在夏尔·斯万的名字
前冠以Mr(先生)。我首次拜访斯万夫人以后,她曾来我家留下这样一张“纸片”(用她
的话说)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给我留过名片,因此我无比得意、无比激动、无比感激,兴奋
之余,我倾囊中所有订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茶花花篮送给斯万夫人。我恳求父亲去她家留张名
片,并且首先赶紧在名字前印上“Mr”,但他对这两项请求置若罔闻,我大为失望,不过几
天以后我思索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Mr”尽管只是摆设,但含义一目了然,而吃饭那一天
我见到的另一个礼仪却令人费解。我正要从候见室走进客厅时,膳食总管递给我一个写着我
名字的细长信封。我在惊奇之中向他道谢,看看信封,不知该如何处置,就好比外国人面对
中国宴席上分发的那些小工具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信封口是封着的,立刻拆开未免显得冒
失,于是我带着心领神会的表情将它塞进衣袋。几天以前,斯万夫人写信邀我去她家和“几
位熟人”一同吃饭,那天客人竟达十六位之多,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贝戈特。斯万夫
人先后向好几位客人为我“道名”(这是她的说法),突然,在我的名字以后,她不动声色
地说出(仿佛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那位温柔的白发歌手的名字。“贝戈特”像射向
我的枪弹,使我震惊,但是,为了表示沉着,我本能地向他鞠躬。在我面前答礼的是个相貌
年轻的人,个子不高,身体粗壮、近视眼、长着一个蜗牛壳似的往上翘的红鼻子、黑色的山
羊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位魔术师:他穿着礼服在枪击的硝烟中安然无恙,而从枪口飞
出的竟是一只鸽子。我颓丧已极,因为刚才被炸为齑粉的不仅仅是那位瘦弱的老者(他已荡
然无存),还有那些巨著中的美,我曾使它栖息在我特别为它营造(如殿堂一样)的衰弱而
神圣的躯体之中,而我面前这位翘鼻子和黑胡须的矮男人,他那粗壮的身体(充满了血管、
骨骼、神经结)上哪会有美的栖息之处呢?我曾用贝戈特作品中的透明美来塑造贝戈特,缓
慢地、细细地、像钟乳石一样一滴一滴地塑造他,可是顷刻之间,这个贝戈特毫无意义,因
为我必须保留他那个翘鼻子和黑胡子,这就好比我们在做算题时不看清全部数据,不考虑总
数应该是什么而求题解一样,毫无意义。鼻子和胡子是无法避免的因素,它们使我十分为
难,使我不得不重新塑造贝戈特这个人物,它们似乎意味着、产生着、不断分泌着某种入世
和自满的精神,而这是不协调的,因为它与他那些为我所熟悉的、充满了平和而神圣的智慧
的作品中气质毫无共同之处。从作品出发,我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翘鼻子。而从这个似乎毫
不在意的、我行我素的、随兴所致的鼻子出发,我走上与贝戈特的作品完全相反的方向,我
的精神状态仿佛像一位匆匆忙忙的工程师——当人们向他打招呼时,他不等别人问好,便理
所当然地回答:“谢谢,您呢?”如果别人说很高兴与他认识,他便采用他认为行之有效
的、聪明的、时髦的省略句:“彼此彼此”,以避免在毫无意义的寒暄上浪费宝贵时间。名
字显然是位随兴所致的画家,它为人物地点所作的速写异想天开,因此当我们面对的不是想
象的世界,而是可见世界时(它并非真实世界,因为我们的感官和想象力一样,不擅长于重
现真实;看见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大不相同,我们对现实的略图也和看见的大相径庭),我
们往往大吃一惊。就贝戈特而言,使我更窘迫的不是我对他的名字的先入之见,而是我对他
的作品的了解。我不得不将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系在这些作品上,仿佛系在气球上,忧心忡忡
地唯恐气球无法升空。然而,我热爱的那些书,看来确实是他的作品,因为当斯万夫人按规
矩对他说我钦佩他的某部作品时,他对这番为他而发的、而非为其他客人而发的赞词处之泰
然,似乎毫不认为这是误会。他为这些宾客而身着礼服,礼服下是那个贪馋地等待进餐的身
体,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某些更为重要的现实,因此当我们提到他的作品时,他微微一笑,仿
佛它们不过是他旧日生活的片断,仿佛我们提到的不过是他当年在化装舞会上扮作吉斯公爵
这件区区小事。在这个微笑中,他的作品的价值在我眼前一落千丈(并且波及美、宇宙、生
命的全部价值),而成为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的拙劣消遣而已。我想他曾辛勤笔耕,其实,如
果他生活在盛产珠母的小岛,那么,他不会笔耕,而会经营珍珠买卖。他的创作不再像以前
一样是命中注定的。于是我怀疑独特性是否真能证明伟大作家是其特有王国中的神,抑或这
一切纯属虚构,实际上作品之间的差异来自劳动,而非来自不同个性之间的根本性本质区别。
此时我们入席就坐。我的盘子旁边放着一株用银纸裹着茎部的石竹花。它不像刚才在候
见厅拿到的那个信封(而且我早已忘在脑后)使我如此困惑。这个礼仪虽说对我很新颖,但
似乎不难理解,因为我看见所有的客人从餐具旁拿起同样的石竹花,插进礼服的扣眼中。我
也如法炮制,神情自然,仿佛一位无神论者来到教堂,他不知弥撒是怎么回事,但是众人站
起来他便跟着站起来,众人下跪他也跟着下跪。另一个陌生的,但转瞬即逝的礼仪令我很不
愉快。在我的餐盘的另一边,有一个更小的盘子,里面装着黑糊糊的东西(我当时不知这是
鱼子酱),我不知道应该拿它怎么办,但我决心不碰它。
贝戈特坐得离我不远,他的话语我听得十分清楚,我忽然理解德·诺布瓦先生为什么对
他有那个印象。他的确有一个古怪的器官。最能改变声音的物质品质的,莫过于其中所包含
的思想了。思想影响二合元音的强度、唇音的力度,以及声调。他的说话方式似乎和写作方
式完全不同,就连他说的内容与写的内容也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来自一个面具,但它却不能
使我们立刻认出面具后面那张我们在他的文笔中所亲眼见到的面孔。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
谈话中的某些片断(他所习惯的讲话方式只有在德·诺布瓦先生眼中才显得矫揉造作、令人
不快)与他作品的某些部分完全对应,而作品中的形式变得如此富有诗意、富有音乐性。他
认为自己的话语具有一种与词意无关的造型美。既然人的语言与心灵相通但又不像文体一样
表达心灵,贝戈特的话语似乎是颠三倒四的,他拖长某些字,而且,如果他追求的是单独一
个形象,他便将字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单调得令人厌倦的连读音。因此,一种自命不凡
的、夸张而单调的讲话方式正是他谈吐的美学品质的标志,正是他在作品中创造一系列和谐
形象的能力在话语中的体现形式。我之所以煞费力气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当时说的
话,正由于它来自贝戈特本人,所以看上去不像是贝戈特的话。这些丰富而精确的思想,是
许多专栏作家引为自诩的“贝戈特风格”中所缺乏的。这种不相似可能根源于事实的另一个
侧面——在谈话中只能隐约看见它,好比隔着墨镜看画,即当你读一页贝戈特的作品时,你
感到那是任何平庸的模仿者在任何时候都写不出来的,虽然他们在报纸书刊中用“贝戈特
式”的形象和思想来大大美化自己的文字。文体上的这种区别在于“贝戈特风格”首先是挖
掘,这位伟大作家运用天才,将隐藏在每件事物之中的宝贵而真实的因素挖掘出来,挖掘—
—而非“贝戈特风格”——才是这位温柔歌手的创作目的。事实,既然他是贝戈特,那么,
不论他愿意与否,他都在实践这种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作品中每一点新的美正是他从
事物中所挖掘出来的每一点贝戈特。然而,如果说每一点美都与其他的美相关且易于识别的
话,它仍然是具有特殊性,对它的挖掘也具有特殊性。美既然是新的,便有别于人们所谓的
贝戈特风格,这种风格其实不过是贝戈特已经发现并撰写的各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