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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吼,把一个乐师臭骂一顿。亲王看着好玩;被骂的音乐家可不免心中怀恨。约翰?米
希尔事后觉得羞愧,便表示过分的礼貌想教人忘记;但一有机会他又马上发作了。年纪
越大,极端易怒的脾气也越厉害,终于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维持。他自己也觉得;有一天
他大发脾气之后,乐队几乎罢工,他便提出辞呈,心里却希望以多年服务的资格,人家
不让他走,会挽留他;可是并不;既然很高傲,不愿意转圜,他只得伤心的走了,认为
人家无情无义。
①佛兰德,中世纪伯爵领地,包括今比利时的东、西佛兰德省和法国北部部分地区,平民素以乐天著称。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七十多岁的人还很壮健,他照旧工作,从早到晚
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教课,就是聊天,高谈阔论,什么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想出
种种方法来消遣:修理乐器,作许多改良的试验,有时也实现一部分。他也作曲,拚命
想作曲。从前他写过一部《弥撒祭乐》,那是他常常提到而为家庭增光的。他当时花了
不少心血,差一点中风。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
多么空虚。他不敢再看原稿,因为每看一次,总发见一些自以为独创的乐句其实是别个
作家的断片,由他费了好大的劲硬凑起来的。这是他极大的痛苦。有时他有些思想,觉
得很美,便战战兢兢的奔向书桌,心里想这一回灵感总给他抓住了罢?——但手里才拿
上笔,头脑已经空虚了,声音没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踪的乐思给追回来,结果只听到门
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调子。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正如那个口吃的大人物姚弗洛哀?
圣—伊兰尔①所说的,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约翰?米希尔便是
这等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更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一相情愿:他真想说
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
敢承认,竭力的不去想,但不由自主的要想,而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
①法国十九世纪杰出的生物学家和动物学家。
可怜的老人!在无论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
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
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
的人,甚至还带点儿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是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实际上
可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懦怯!—
—那是一个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约翰?米希尔把野心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现得很有希望,他从
小极有音乐天才,学的时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
把他当做偶像。他钢琴也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身体长得很好,
虽然笨重一些,——可确是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典型:没有表情的宽广的额角,粗
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莱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约翰?米
希尔对儿子的声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卖弄技巧简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从来不能好
好的弄一种乐器。要曼希沃表现思想是毫不困难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
愿意思想。他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声音表现
的内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的留神他的声音对群众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象约翰?米希尔一样老是讲究当众的态度,虽然小心翼翼的尊
重社会的成规,可始终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岂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
说克拉夫脱家里的人总带些疯癫。最初那还没有什么害处;似乎这种古怪劲儿正是大家
说他有天才的证据;因为在明理的人看来,一个普通的艺术家决不会有这种现象。然而
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癫狂的性质:主要的来源是杯中物。尼采说酒神是音乐的上帝,
曼希沃不知不觉也是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无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赐给
他,反而把他仅有的一点儿也拿走了。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所以他也认为荒唐的亲
事以后,他愈来愈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
点儿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的就丢了。别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给群众捧了出来;他看了非
常痛心;但他并不奋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伙酒友把敌手毁谤一顿算是报复。他
凭着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承继父亲作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以为受
了迫害,便装出怀才不遇的神气。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使他在乐队里还保住提琴师的职
位;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响到他
的财源。几年以来,因为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经过了真正富足的日子,
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的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他在装饰与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
花一文。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半好的人,这也许更糟;他生性懦弱,没有一点儿脾气,
没有毅力,还自以为是慈父、孝子、贤夫、善人;或许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
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象动物似的,爱家人象爱自己一部分的肉体一
样。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十分自私:他的个性还够不上这种资格。他是哪一种人呢?简直
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东西!好象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
命的肉,他们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来的时候把周围的一切都拉下来了。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得周围的事,正是家境最艰难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不是独子了。曼希沃给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的结局。两
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
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的玩。可是人家
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的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儿,把自
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的样轮流的
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两个小
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
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
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的让他们抓、打、
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的叫嚷,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
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别扭。洛陶夫却象猴子一样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
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
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的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奖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
情形愁眉苦脸的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遇到特殊情况照旧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
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
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
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是差不多让他自生自发
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一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
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别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
他家里的人并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