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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黄蜂的声音象大风琴,大队的野蜜蜂好比在树林上面飘过的钟声,摇曳的树在那里
窃窃私语,迎风招展的枝条在低声哀叹,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轻拂,有如微风在明净的湖
上吹起一层绉纹,又象爱人悉悉索索的脚声走过了,去远了。
这些声音,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里听到。这些生物,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内部
都流着同一条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着它的浸润。他和千千万万的生灵原是同一
血统,它们的欢乐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声;它们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象一条河
被无数的小溪扩大了。他就浸在它们里面。强烈的空气冲进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几乎要
爆裂了。而这个变化是突如其来的:正当他只注意自己的生命,觉得它象雨水般完全溶
解而到处只见到虚无之后,一旦他想在宇宙中忘掉自己,就到处体会到无穷无极的生命
了。他仿佛从坟墓中走了出来。生命的巨潮汜滥洋溢的流着,他不胜喜悦的在其中游泳,
让巨流把他带走,以为自己完全自由了。殊不知他更不自由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生物是
自由的,连控制宇宙的法则也不是自由的,——也许唯有死才能解放一切。
可是刚在旧的躯壳中蜕化出来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躯壳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
还来不及认识新的牢笼的界限。
日月循环,从此又开始了新的一周。光明灿烂的日子,如醉如狂的日子,那么神秘,
那么奇妙,象童年时代初次把一件件的东西发现出来一样。从黎明到黄昏,他老是过的
空中楼阁的生活。正事都抛弃了。认真的孩子,多少年来便是害病也没缺过一课,在乐
队的预奏会中也没缺席一次,此刻竟会找出种种借口来躲避工作。他不怕扯谎,也不觉
得惭愧。过去他喜欢用来压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责任,如今都显得空洞了。它们
那种专制的淫威,一碰到人类的天性就给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强壮的,自由的天性,
才是独一无二的德性,其余的都是废话!那些繁缛琐碎,谨慎小心的规则,一般人称之
为道德而以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怜了!这样的东西也配称为牢笼吗?在生命的威
力之下,什么都给推倒了
精力过于充沛的克利斯朵夫,发疯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
力毁掉,烧掉,让它发泄。这种兴奋的结果往往是突然之间的松弛;他哭着,趴在地下,
亲着泥土,恨不得把牙齿和手陷进去,把泥土吞下肚子;烦闷与情欲使他浑身发抖。
一天傍晚,他在一个树林旁边散步。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头里昏昏沉沉的在
打转,他精神非常兴奋,看出来的东西都是另外一副面目。柔和的暮色使万物更添了一
种神幻的情调。紫红与金黄的阳光在栗树底下浮动。草原上好象放出一些磷火似的微光。
天色象人的眼睛一样温和可爱。近边的草场上有个少女在割草。穿着衬衣和短裙,露着
脖子跟手臂,她扒起干草,堆在一处。她长着个短鼻子,大脸盘,天庭饱满,头上裹着
一块手帕;焦黑的皮肤给太阳晒得通红,仿佛在尽量吸收傍晚的日光。
克利斯朵夫对她动了心。他靠在一株榉树上看着她向林边走来。她并没留神,只是
无意之间抬了抬头:他看见她黑不溜秋的脸上配着一对蓝眼睛。她走得那么近,甚至弯
下身子捡草的时候,他从她半开的衬衣里看见了脖子跟背上那些淡黄的毛。郁积在他胸
中的暧昧的欲望突然爆发了。他从后面起上去,搂住了她的脖子和腰,把她的头望后扳
着,拿嘴用力压在她半开的嘴里,吻着她那又干又裂的嘴唇,碰到了她把他怒咬的牙齿。
他的手在她粗糙的胳膊和汗湿的衬衣上乱摸。她挣扎着,他可把她抱得更紧,差不多想
掐死她。终于她挣脱了,大叫大嚷,吐着口水,用手抹着嘴唇,没头没脑的骂他。他一
松手就往田里逃了。她在背后扔着石子,不住的用许多脏字称呼他。他脸红耳赤,倒不
是因为被她当做或说做是怎么样的人,而是为了他对自己的感想。这个突如其来的无意
识的行动,使他惊骇万状。他刚才做的什么事呢?准备做些什么呢?他所能想象到的只
能引起心中的厌恶。而他竟想去做这桩他厌恶的事。他跟自己抗拒着,弄不清究竟哪一
方面的才是真的克利斯朵夫。一股盲目的力在进攻他,他尽量的逃也逃不掉:那等于逃
避自己了。那股力要把他怎么办呢?明天,一个钟点以内,在他穿过田垄走上大路
的时间内,他又会做出些什么来呢?连能不能走上大路也不敢说。会不会退回去再追那
个姑娘呢?以后又怎么办呢?他记起了掐住她喉咙的疯狂的一刹那。他不是什么事
都会做出来吗?甚至可能犯罪!是的,可能犯罪心中的骚乱使他没法呼吸。到
了大路上,他停下来喘口气。姑娘在那边跟一个听见她叫喊而奔过来的少女谈着话;她
们把拳头插在腰里,望着他哈哈大笑。
他回去以后,几天的关在家里不敢动。便是在城里,他也只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出去。
凡是有走过城门往田野去的机会,他都战战兢兢的避免,生怕又遇到那股疯狂的气息,
象阵雨以前的狂风一样,吹其他心中的欲念。他以为城墙可以给他保障,却想不到只要
在紧闭的护窗里头露出一线看也看不见的,仅仅容得下一双眼睛的空隙,敌人就会溜进
来。
08
第二部 萨皮纳
在院子对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层住着一个二十岁的新寡的女人和一个女孩子,
叫做萨皮纳?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于莱老人的房客。她占着临街的铺面,和靠院子的
两间房,还带着一小方花园,跟于莱家的只隔一道绕满藤萝的铁丝网。她难得在园子里
露面;只有孩子从早到晚独自在那里扒着泥土。自生自发的园子有点乱七八糟,老于莱
看了大不高兴,他是喜欢把小路给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显得有条有理的。关于这
一点,他曾经对房客说过几回;或许就为了这个缘故她根本不到园子里来了,而园子也
并没因此给收拾得象个样。
弗洛哀列克太太开着一个小针线铺,在这城中心商业繁盛的街上原来可以很发达;
但她对妻子并不比对花园更关心。照伏奇尔太太的说法,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家务是应
当自己动手的,——尤其在没有相当的财产容许她闲荡的时候,更没有闲荡的理由,—
—可是那位太太雇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来做几个钟点零活,打扫屋子,看守
起子,使她自己可以懒洋洋的赖在床上,或是把时间化在梳妆上面。
有时,克利斯朵夫从玻璃窗里看到她光着脚,拖着很长的睡衣在房里走来走去,或
是几小时的坐在镜子前面发呆;因为她满不在乎,连窗帘都忘了放下,便是发觉了也懒
得走过去动一动手。克利斯朵夫倒反更怕羞,特意从窗边走开,免得她发窘。但那诱惑
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红着脸,偷偷的瞟了一眼她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气无力的环绕
着披散的头发,两手勾搭着抱着颈窝;她就是这样的出神了,直要胳膊酸麻了才放下来。
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这幕可爱的景象完全是出于无意的,而他脑子里想着音乐的时
候,也并不因之慌乱;可是他上了瘾,结果他看萨皮纳的时间和她为了梳妆花费的时间
一样多。她并非卖弄风情,平时倒是随随便便的,对衣著还不及阿玛利亚或洛莎那么仔
细周到。她老半天的照着镜子,纯粹是由于懒惰;每插一支针也象化了很大的劲,必须
歇一歇,对镜子扮一下苦脸。白天快完了,她还没完全穿扮好。
萨皮纳没有收拾完毕,往往女仆已经走了,而顾客在门外打铃了。她听见铃响,还
得人家叫了一二声,才决心从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从容不起的走出去,——从容不
迫的寻找顾客所要的货,——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一些气力,譬如把梯子从
这边搬到那边才能拿到,——她就消消停停的说那东西已经卖完了;因为她不想把屋子
整理一下,也不肯添办卖缺的货,顾客们不是不耐烦了,就是照顾别的铺子去了。可是
他们并不怪怨她。这样一个可爱的,说话的声音那么柔和的女人,对什么都是不慌不忙
的:怎么能跟她生气呢?随便你说什么,她都无所谓;人家也感觉得很清楚,即使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