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07
第一部 于莱之家
家里变得冷清清的。父亲死后,仿佛一切都死了。没有了曼希沃的粗嗓子,从早到
晚就只听见令人厌烦的河水的声音。
克利斯朵夫发愤之下,埋头工作了。他因为过去希图幸福而恨自己,要罚自己。人
家安慰他,或是跟他说些亲热的话,他都逞着傲气置之不理。他聚精会神干着他的日常
工作,冷冰冰的一心教课。知道他遭了不幸的学生,认为他的无动于衷不近情理。但年
纪大一些而受过患难的,懂得一个孩子这种表面上的冷淡,实际是藏着多少痛苦,便觉
得他可怜。他并不接受他们的同情。便是音乐也不能给他什么安慰,而仅仅是他的一项
功课。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或者自以为不感兴趣,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无意义而仍然
活下去,仿佛这样他才痛快一点。
两个兄弟,看到家中遭了丧事那么冷静,都害怕起来,赶紧望外逃了。洛陶夫进了
丹沃陶伯父的铺子,住宿在那里。恩斯德当过了两三种行业的学徒,结果上了船,在莱
茵河上走着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线;他直要用钱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家里只剩了克利斯朵
夫和母亲两人,屋子显得太大了;而经济的困难,和父亲死后发觉的债务,使他们不得
不忍痛去找一个更简陋而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们找到了一个三层楼面,一共有两三间房。地点是在城中心,非常
嘈杂,跟河流,树木,所有亲切的地方都离得远了。但这时候应当听从理智,不能再凭
感情作主。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个好机会教自己受些委屈。屋子的主人,法院的
老书记官于莱,和祖父是朋友,跟他们都认识的:这一点就足以使鲁意莎打定主意;她
守着空荡荡的老家太孤独了,只想去接近一般不忘记她心爱的家属的人。
他们开始准备搬家。在那所教人又爱又难受的,从此永别的老屋里,他们待了最后
几天,深深体会着那种凄凉的情味。为了害羞或害怕,他们竟不大敢彼此诉说痛苦。各
人都以为不应该让自己的感伤向对方流露。护窗板关了一半,房里阴惨惨的,两人在饭
桌上急匆匆的吃着饭,说话也不敢高声,互相望也不敢望,生怕藏不住心中的慌乱。他
们一吃完就分手:克利斯朵夫出门去做他的事,但一有空就回来,偷偷的溜进家里,提
着足尖走上他的卧房或是阁楼,关了门,坐在屋角的一口旧箱子上或是窗槛上,不思不
想的呆在那里,而一走路就会东响一下西响一下的老屋子,有种莫名片妙的嗡嗡声填满
他的耳朵。他的心跟屋子一样的颤动。他战战兢兢的留神着屋内屋外的声息,楼板的响
声,和许多细小莫辨而熟悉的声音:那是他一听就知道的。他失去了知觉,脑子里全是
过去的形象,直要圣?马丁寺的大钟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时候才醒过来。
鲁意莎在下一层楼上,轻轻的走来走去。一忽儿脚声听不见了,她可以几小时的没
有声音。克利斯朵夫伸着耳朵细听,不大放心的走下来。一个人遭了大难以后,就会长
时期的这样动辄焦心。他把门推开一半:母亲背朝着他,坐在壁橱前面,四周堆满着许
多东西:破布,旧东西,七零八落的杂物,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来的。可是她没有气力
收拾:每样东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她把它们翻过来转过去,胡思乱想起来;东西在
手里掉下了,她垂着手臂,瘫在椅子里,几小时的在痛苦的麻痹状态中发呆。
现在,可怜的鲁意莎就靠回想过日子,——回想她那个苦多乐少的过去。但她受苦
受惯了,只要人家回报她一点儿好意就感激不尽;几道仅有的微光已尽够照明她的一生。
曼希沃给她的磨折已经完全忘了,她只记得他的好处。结婚的经过是她生气最了不起的
一件事。曼希沃固然是由于一时冲动而很快就后悔了,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给他的,
以为人家爱她也跟她爱人家一样,因此很感激曼希沃?至于丈夫以后的改变,她根本不
想去了解。既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她只知道凭着谦卑与勇敢的本性去接受事实;象她
这样的妇女是用不着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凡是自己弄不清的,她都让上帝去解释。
一种特殊的虔诚,使她把从丈夫与旁人那里受到的委屈,统统认作上帝的意思,而只把
人家对她的好意算在人家头上。所以她那种悲惨的生活并没给她留下辛酸的回忆;她只
觉得衰弱的身体给多年吃不饱而劳苦的生活搅坏了。曼希沃不在了,两个儿子高飞远走,
离开了老家,另外一个也似乎不需要她了,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动的勇气:疲乏之极,恍
恍惚惚,意志已经麻木了。她正患着神经衰弱症,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击而
失掉了工作的意义,往往会有这种情形。她打不起精神来把袜子编织完工,把找东西的
抽OE?收拾好,连站起身子关窗的劲也没有:她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洞洞,筋疲力尽,
只能够回想。她觉得自己的衰老而为之脸红,竭力不让儿子发觉;而克利斯朵夫只顾着
自己的痛苦,什么也没注意。当然,他对母亲现在动作说话之慢,暗中很不耐烦;但尽
管这些情形和她往日的习惯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撞见母亲手里抓着、膝上放着、脚下堆着、地板上铺着各种各样的破布,
才破题儿第一遭的奇怪起来。她伸着脖子,探着头,呆着脸,听见他进来不禁吓了一跳,
苍白的腮帮上泛起红晕,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动作,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一边勉强笑
了笑,嘟囔着:
“你瞧,我整东西来着”
可怜的母亲对着往事的遗迹发呆的模样,他看了伤心之极,非常同情。但他故意用
着稍微粗暴而埋怨的口吻,想使她振作一下:
“喂!妈妈,您这样可不行哪!屋子关得严严的,老待在那些灰尘中间,太不卫生
了。上点儿劲吧,赶快把东西收起来。”
“好罢,〃她很和顺的回答。
她勉强站起身子,想把东西归还到抽屉里去,但又立刻坐了下来,垂头丧气的让手
里的东西掉在地下。〃噢!不成,不成,我简直收拾不了!〃她说着哭起来了。
他吓坏了,弯下身子摩着她的头:“哎,妈妈,怎么啦?要不要我帮忙?您病了吗?”
她不作声,只一劲儿的抽抽搭搭。他握着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这间黑魆魆的
屋子里把她看个仔细。
“妈妈!〃他有点揪心了。
鲁意莎把头靠着他的肩膀,眼泪直淌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紧紧的搂着,〃你不会离开我罢?你得答应我,你不离
开我罢?”
他听了心都碎了:“不会的,妈妈,我不离开您的。您哪儿来的这种念头?”
“我多苦恼!他们全把我丢了,丢了〃她指着周围的东西,可不知她说的是那些
东西,还是她的儿子和死了的人。
“你会陪着我吗?不离开我吗?要是你也走了,我怎么办呢?”
“我不走的。咱们住在一块儿。别哭啦。我答应您得了。”
她还是哭着,没法停下来。他拿手帕替她抹着眼泪。
“您心里想着什么啊,好妈妈?您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竭力静下来装出笑脸。
“我再想得明白也没用: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起来你瞧,我又来了原谅
我罢。我真傻。我老了,没精神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我对什么事也不中用了。我真
想把自己跟这些东西一块儿埋掉算了。”
他把她象孩子一样紧紧的抱在怀里。
“别难受啦,您歇歇罢,别乱想了”
她慢慢的静下来。
“真胡闹,我自己也难为情可是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这样的呢?”
这位一辈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么会一下子衰退的,只觉得非常难
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觉得。
“妈妈,大概您是累了罢,〃他竭力装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没关系的,您瞧着吧。”
但他在那里担心了。他从小看惯母亲勇敢,隐忍,对所有的磨折都不声不响的抵抗
过来。这一回的精神崩溃使他害怕了。
他帮着把散在地下的东西收拾起来。她往往抓着一件东西舍不得放下;他就轻轻的
从她手里拿走,而她也让他拿走了。
从这天气,他尽量多跟母亲在一块儿。工作完毕,他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