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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那儿强笑。两人都转过头去,假作冷淡,暗中却是偷眼相看。
这些乱人心意的游戏,又吸引他们又教他们发慌。克利斯朵夫简直害怕,他宁可有
克里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觉得拘束的。不论当着谁的面,两颗动了爱情的心照旧息息
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
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
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
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听来,他们所说
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
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象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
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
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
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
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
枯竭。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当然是做梦。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象
的地方。要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就变了一个梦:他们的生
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
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身子靠得太紧了些,她母亲出岂不意的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的
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做若无其事,
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弥娜很想跟母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象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母亲可岂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决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弥娜前面用挖
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
计划的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象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
数。弥娜白白的反抗,生气,顶嘴,拚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
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难看的
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片的嗓子,凡是足以损
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象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
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的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
已经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的有点儿觉得,
就不安的问:“你为什么这样的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忽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
气。他万万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
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的对他的衣著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
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
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
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魏玛那边的
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
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
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
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
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床。他勉强到
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回进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
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声。克里赫太太
微微带着点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的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
色苍白,眼睛虚肿,她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
边给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她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
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象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
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她跟着母亲出去,一忽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
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
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的拥抱他,一边哭一
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的哭着,抽抽噎噎的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声,他们赶紧分开。
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的捡了去。
他搭着她们的车把她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
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做
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钉着
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忽儿便落在列车后面。他还是跑着,直到什么都看不
见了方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下来,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大家都出
去了,他哭了一个上午。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
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
一样不教你想起她,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
追寻往日的欢情:那时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觉得头晕,仿佛要往下掉
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为跟死亡照了面。不错,你的确见到了死亡,因为离别就是
它的一个面具。最心爱的人不见了:生命也随之消灭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克利斯朵夫到他们相爱过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让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
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使他照旧可以去散步。他当天就去了,痛苦得差点儿闷死。他去
的时候以为能找到一点儿离人的痕迹:哪知这种痕迹只嫌太多,每一处的草坪上都有她
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每个拐弯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
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爱情的遗迹: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挂着紫藤的花坛,小林
子里的木凳,还老对自己说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过是昨天,她
还在这儿今天早上还在这儿〃他把这些念头在胸中翻来覆去的想个不停,直到快
闭过气去了才丢开。——他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愤恨,因为他虚度了良辰,没
有加以利用。多少钟点,多少光阴,他有那么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当作空气,当作养
料,而他竟不知体味那福分!他听任时间飞逝,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的细细咀嚼
现在现在可太晚了没法挽救了!没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里,只觉得亲属可厌:他受不了那些脸,那些举动,那些无聊的谈话,和
昨天,前几天,她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谈话!他们过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没有他这
件不幸的事。城里的居民也同样的毫无知觉。大家只顾着自己的营生,笑着,嚷着,忙
着;蟋蟀照旧的唱,天上照旧发光。他恨他们,觉得被迫天之下的自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