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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想。他继续往下弹;后来忽然想起要把所弹的东西记下来,便跑到房里去拿纸。他
打开隔室的门,低着头望暗里直冲,不料在门口突然跟一个僵直不动的身体撞了一下。
原来是阿娜这么出岂不意的一撞吓得她叫起来。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亲切
的抓着她的两只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发抖,——大概是受了惊吓吧?
“我在饭厅里找”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他没听见她说找什么,也许她根本没说出来。他只觉得她在黑暗里找东西很奇怪。
但他对于阿娜古怪的行动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过了一小时,他又回到小客厅和勃罗姆夫妇坐在一起,在灯下伏在桌上写音乐。阿
娜靠着右边,在桌子的另外一头缝东西。在他们后面,勃罗姆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
上看杂志。三个人都不说话。淅沥的雨点断断续续打在园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来把
大半个身子歪在一边,那时为了要完全孤独,更掉过身去,背对着阿娜。他前面壁上挂
着一面镜子,反映着桌子,灯,和埋头工作的两张脸。克利斯朵夫似乎觉得阿娜在望他,
先是并不在意,后来脑子里老转着这个念头,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镜子果然阿娜望着
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着气把她仔细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镜子里看她。
灯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种惯有的严肃与静默显得她心里郁积着一股暴戾之气。她的眼
睛——他从来没机会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钉在他身上:暗蓝的巨大的瞳子,严峻而
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着一股顽强的热情在那里搜索他的内心。难道这是她的眼睛吗?
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转过身来,她眼睛低下去了。
他跟她搭讪,想强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声色不动的回了话,始终低着头做活,没有抬
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围着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紧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头脑清
楚,很有把握的话,他又要以为那是个幻象了。但他的确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后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对阿娜不感兴趣,也就不去多推敲这个奇怪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试一支新作的歌。勃罗姆一半由于摆丈夫的架子,一半由于
打趣,素来喜欢要太太弹琴或唱歌,这一晚的要求特别来得恳切。往常阿娜只说一句斩
钉截铁的话;以后不论人家如何要求,恳请,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只做不
听见。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儿,站起身来向
钢琴走过去了。这是一支她连看都没看过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结果简直是奇迹。
声音沉着,完全不象她说话时那种嘶嗄的,蒙着一层什么的口音。一开始她就把音唱准
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音乐给表现得极有魄气,而且很纯粹,很动人;她自己也达
到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激动,觉得她唱出了他的心声。她唱着,他望着
她呆住了;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阴沉的眼睛里有股野性,表示热情的大嘴巴,
边缘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并不秀媚,有点儿杀气,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齿;
一只美丽结实的手放在琴谱架上;壮健的体格被狭窄的衣服紧束着,被过于简单的生活
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线条非常和谐。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勃罗姆恭维了她几句,但觉得她唱得不
够柔媚。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顾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当晚他们之
间没说什么话。她明白自己刚才达到了从来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为她“自己”,
可不懂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气,克利斯朵夫对阿娜留神观察了。她又回复了不声不响,冷淡麻木的态
度,只管没头没脑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气恼;其实她是借工作来压制骚乱的天性,不
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克利斯朵夫看来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样是个动作发僵的布
尔乔亚。有时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你刚才发觉她这样,过了一刻钟还是这样,
一动也没动过。丈夫问她想些什么,她便惊醒过来,微微一笑,回答说不想什么。而这
也是事实。
她无论碰到什么事都镇静自若。有一天她梳妆的时候,酒精灯爆裂了。一刹那间,
阿娜四周布满了火焰。女仆一边呼救一边逃。勃罗姆着了慌,手忙脚乱,叫叫嚷嚷,吓
坏了。阿娜撕掉了梳妆衣上的搭扣,把着火的内衣从腰部扯去,踩在脚下。等到克利斯
朵夫慌乱中抢着一个水瓶奔来,阿娜只剩着件内衣,露着胳膊,立在一张椅子上,不慌
不忙的在那里扑灭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灼伤了,却一句不提,只觉得被人看到这副服
装很气恼。她红着脸,笨拙的用手遮着肩头,因为有失尊严而气哼哼的走到隔壁屋里去
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镇静,可说不出这种镇静是表示她勇敢呢还是表示她麻木。
他以为大概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实际上,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
样。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她没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见了一桩事,更毫无疑问的把她断定了。阿娜有一条小黑狗,眼睛挺聪
明挺温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关起房门工作的时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里,丢
下工作,逗它玩儿。他要出门,它就在门口等着,紧钉着他:它需要有个散步的同伴。
它在前面拚命飞奔,不时停下来,对自己的矫捷表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神
气俨然。它会对着一块木头狂叫,但远远的看到了别的狗就溜回来,躲在克利斯朵夫两
腿之间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与世不相往来之后,和动物更接近了,觉
得它们很可怜。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对你那么信赖!它们的性命完全操在
人手里,所以要是你虐待这些向你输诚的弱者,简直是滥用威权,犯了一桩可怕的罪恶。
那条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对大家都很亲近,还是最喜欢阿娜。她并不特别宠它,只是
很乐意把它抚摩一下,让它蹲在膝上,也照顾它的食料,似乎尽她可能的喜欢它。有一
天,小黑狗差不多当着主人们的面,被街上的汽车撞倒了。它还活着,叫得非常悲惨。
勃罗姆光着头跑出去,搂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回来,想至少减轻它一些痛苦。阿娜过
来瞅了一眼,也不弯下身子细看,便不胜厌恶的走开了。勃罗姆含着泪,眼看这小东西
受着临终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园子里捏着拳头,大踏步走着,听见阿娜若无其事的吩
咐仆人工作,便问她:
“难道你心里不觉得难过吗?”
“那有什么办法?”她回答。“最好还是不去想它。”
他听了先是恨阿娜,后来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来,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
怎么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诀教给他。对于那些幸而没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对
付吗?他想要是勃罗姆死了,阿娜也不见得会怎么难过,于是他觉得自己幸而没结婚。
与其终生跟一个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于无的人在一起,还是孤独
比较少痛苦些。的确,这女人对谁都不爱。那个规矩极严的教派使她的心干枯了。
十月将尽的时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为奇怪。——大家在吃饭,克利斯朵夫
和勃罗姆谈着一件轰动全城的情杀案。乡下有两个意大利姊妹爱着一个男人。两人因为
都不愿意牺牲,便用抽签的方法决定哪一个退让,而所谓退让是自动的投入莱茵河。等
到抽过了签,倒楣的一个却不大愿意接受这决定。另外一个对于这种不顾信义的行为大
为愤慨。两人先是咒骂,继而动武,终而至于拔刀相向;随后,突然之间变了风向,姊
妹俩哭着拥抱起来,发誓说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可是她们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个情人,
便决定把情人杀死。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天夜里,两个姑娘把那个自以为艳福不浅的
男人叫到她们房中;一个把他热烈的抱着,另外一个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听到叫喊,
赶来把他从两个情人怀中抢下来,已经受了重伤;同时她们也被捕了。她们抗辩说,这
件事谁也管不了,唯有她们俩是当事人,只要她们同意把属于她们的人处死,没有一个
人有权利干涉。那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