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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哀同来的是他的情妇,美丽的贝德,个子结实而风骚的姑娘,没血色的皮肤,戴着大
红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带着笑意。一个年轻的小白脸象跟班一样钉着她,那是聪明而
装腔作势的机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这一帮中间的“雅人”。他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
反对布尔乔亚最激烈的一个,但气质上是个最要不得的布尔乔亚。多少年来,他每天早
上都要买些一个铜子一份的文学报,把上面的黄色小说吞下去。这些读物把他变成一个
头重脚轻的怪物:脑子里想着精益求精的寻欢作乐的玩艺,身体却肮脏到极点,日常生
活也鄙俗到极点。他最喜欢病态的富翁们作兴奋剂用的“奢侈”。因为肉体享受不到这
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那当然是浑身难过的。但这样一来,他跟有钱的人并肩了,
而且他还恨他们。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这种人,更喜欢电器匠赛巴斯蒂安?高加。那是和育西哀俩最受
听众欢迎的演说家,可没有满嘴的理论。他有时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只知道勇往
直前,可以说是十足地道的法国人。个子很结实,年纪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脸,
圆圆的脑袋,红红的头发,留着一大簇胡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样。他和育西哀同样
是能干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欢吃喝。虚弱的育西哀看着这么健旺的身体非常妒羡;
他们俩虽是朋友,暗中却抱着敌意。
饭店的主妇奥兰丽,四十五岁,当年大概长得很美,现在经过了时间的侵蚀还颇有
风韵,她拿着件活儿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话,脸上挂着一副亲切的笑容,嘴唇跟着他们的
话扯动:随时也穿插一两句,一边工作一边颠头耸脑的替自己的话打拍子。她有一个已
经出嫁的女儿,和两个从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男一女,——他们伏在一张满着污点的
桌上做功课,吐着舌头,不时把一两句他们不应该听的话听在耳里。
奥里维陪克利斯朵夫去了两三次,觉得混在这般人中间很不自在。那些工人只要不
受工场中严格的时间限制,不是被那个顽强的汽笛叫唤得去,就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光阴:
或是在工作以后,或是在上下班之间,或是在偷懒的时候,或是在失业的时期。克利斯
朵夫那时无事可作;在旧作已完,新作还没有端倪的阶段,他也不比他们更忙,很高兴
把肘子撑在桌上,抽烟,喝酒,谈天。可是奥里维以他布尔乔亚的本能,以他思想须有
纪律、工作须有规则、时间必须经济等等的习惯,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欢这样的糟
蹋光阴。并且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喝酒。最后还有那种生理上的不舒服,潜伏在出身
不同的人士之间的反感:心灵要求沟通而肉体抱着敌意,仿佛是肉对于灵的反抗。他单
独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很激动的说应当亲近群众;一朝面对了群众,他可
没法亲近了。而嘲笑他那种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费力的可以和街上随便遇到的工
人称兄道弟。奥里维看到自己跟这些人隔离,非常伤心。他勉强学他们,和他们一样思
想,一样说话;可是不行。他的嗓子不够响亮,不够清楚,音调跟他们的不一样。他学
他们的某些谈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头,就是声音走腔的。他竭力留神,觉得很窘,同
时也教别人发窘。在他们眼里,他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人,谁也对他没有好感,他一走,
大家都会松一口气。这些他都知道。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满着敌意,跟一般
因饥寒交迫而愤懑不平的工人看中产阶级的目光一样。或许这态度同时也是对克利斯朵
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见。
那批人中间愿意接近奥里维的只有奥兰丽的两个孩子。他们对布尔乔亚当然没有怨
恨。那男孩子还受着布尔乔亚思想的诱惑呢。他的聪明足够他去爱这种思想,却不够去
了解。长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奥里维带到亚诺太太家里,看着华丽的陈设出神
了:坐在漂亮的安乐椅里,用手指摸一下鲜艳的衣衫,她心里快活到极点;她有那种小
家碧玉的本能,只希望溜出平民阶级而跳进布尔乔亚的安乐窝。奥里维完全没心思培养
她这种倾向;而她对于他的阶级所表示的天真的敬意,也不能补偿别人暗中对他的反感,
——那是他深感痛苦的。他抱着一腔热诚想了解他们,事实上也许太了解他们了,把他
们观察太仔细了,使他们生了气。但他的观察并非由于冒昧的好奇心,而是由于喜欢分
析人家心理的习惯。
他不久便发见了隐藏在育西哀生活中的悲剧:第一是那个侵蚀他的病,其次是他的
情妇的残忍的游戏。她的确很爱他,觉得有他这样一个情人是值得自傲的,但她生机太
旺了;他知道她将来会逃掉,同时也为了嫉妒而心里苦恼。她却以此为乐:挑拨男人,
用眼风逗他们,喜欢疯疯癫癫的东拈西惹。也许她在背后和格拉伊沃欺骗育西哀,也许
是故意要他这么相信。总而言之,这种事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早晚会发生的。育西哀
不敢禁止她爱她喜欢的人。他不是宣传女人和男人同样有权利可以自由吗?有一天他咒
骂她。她就又狡猾又放肆的提醒他这一点。他的关于自由的理论和他暴烈的本能,在胸
中猛烈交战。他的心还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的心:专制,嫉妒;他的理智却是一个新时代
的人的理智,理想世界的人的理智。至于她,她就是个女人,昨天的,明天的,千古不
变的女人。——奥里维眼看着这场暗斗,起着自己的经验知道这个斗争的残酷,所以对
育西哀极表同情。育西哀猜到奥里维窥破他的心事,但绝对不感激他。
另外有个人也用着宽容的目光在那里留神这一场爱与恨的游戏。那是饭店的主妇奥
兰丽,不动声色的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是董得人生甘苦的。这健全,安静,规矩的女人,
年轻的时代也胡闹过来:最初在花店里作工,有过一个布尔乔亚的情人,而且还有别的。
以后她嫁了个工人,变了贤起良母。但她懂得一个人在感情方面的荒唐,懂得育西哀的
嫉妒,也懂得那个喜欢玩儿的姑娘,常常用几句亲切的话替他们排解:
“唉,咱们总得彼此迁就才行。犯不上为这么一点儿小事生气”
她也并不奇怪她说的话毫无用处
“那永远是没用的。人总是自寻烦恼”
她有一种平民式的达观,可以使苦难不至于在心中多留痕迹。苦难,她也有过的。
三个月以前,她那么疼爱的十五岁的儿子死了非常悲伤可是现在她有说有笑,
照常办事了。“尽想下去是活不了的,”她说。
所以她就不再想了。那并非自私,而是岂不得已:她生命力太强,老注意着“现
在”,不能留恋“过去”。她适应既成事实,也适应可能临到的事实。如果革命来了,
把一切都颠倒了,她还是会站定脚跟,做她可做的事,不管被放在哪儿,总是得起所哉。
骨子里她对革命的信仰不过尔尔。她对什么事都不怎么相信。不消说,她彷徨的时候也
会去占课卜卦,看到出丧的行列也从来不忘记划十字。她头脑开通,胸襟宽大,象巴黎
的平民阶级一样,怀疑而不悲观。虽是革命党员的妻子,她对丈夫的、丈夫的党派的、
别的党派的思想,照旧象母亲看孩子那样,抱着嘲弄的态度,正如她觉得青年人的愚蠢
和成年人的愚蠢同样可笑。很少事情能够使她激动;但她对一切都感到兴趣。运气好也
罢,坏也罢,她都能够担当。总而言之,她是个乐天派。
“愁什么!只要身体好,一切就有办法”
这样一个女子当然和克利斯朵夫是意气相投的。他们用不着多说话就觉得彼此精神
上是一家人:常常相视而笑,听着别人唠唠叨叨,叫叫嚷嚷。但往往她自个儿笑着,眼
看克利斯朵夫也卷入了辩论,比别人更兴奋。
克利斯朵夫没注意到奥里维的孤独与难堪。他并不去猜那些人的心事,只知道跟他
们吃喝,嘻笑,生气。他们也不猜忌他,虽然彼此争论得很激烈。他老实不客气对他们
说出心里的话,其实也说不出究竟是赞成他们还是反对他们。他根本没想过这一点。要
是有人强其他选择,他一定会站在工团主义方面,而反对社会主义以及主张建立一个政
府的任①何主义,——因为政府这个怪物只能制造公务员跟机器人。他的理智赞成同业
工会的努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