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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道。
“他始终爱着她,只爱着她,”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的打击使他爬不起来了。
他老跟我说着:克利斯朵夫,她欺骗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我白白的
和他说:既然她欺骗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了。把她忘了罢,或者干脆
把她杀了罢!”
“噢!克利斯朵夫,你说什么?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是原始时代的野蛮行为:我一定要听到你们
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这种兽性,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杀死欺骗他的女人,同时你们还要
说出宽恕那个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这批乱交的狗居然义愤填膺的反对兽
性,真是太妙了!他们把人生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的崇拜人
生怎么!这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生命,这个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来在他们眼中
是值得尊重的东西!他们对于这块屠场上的肉恭敬得无微不至,谁敢去触犯它便是罪大
恶极。杀死灵魂倒没关系,但肉体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回答:“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最可恶的凶手,但决不能因此而认为杀害
肉体就不成其为罪恶,这一点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对。我这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谁知道!也许我真
会那么做。”
“不会的,你这是毁谤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热情控制的时候,我会象别人一样残忍。你瞧我刚才紧张成什么样子!一
个人看到所爱的朋友痛哭,怎么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对付一个抛弃了儿子,跟情
夫跑掉的该死的女人,还会嫌太严厉吗?”
“别这么说,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么,你为她辩护吗?”
“我是可怜她。”
“我可怜那那些痛苦的人,却不可怜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为她不痛苦?以为她是有心抛弃她的孩子,毁坏她的生活吗?你得知道
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毁了。我不大认识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见过她两次,都是偶然碰
到的,她没跟我说一句好听的话,对我并无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认识她。我断定她不是
一个坏人。可怜!我能猜到她心中经过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这么严肃,这么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虽然心好,但你是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
样的冷酷的,尽管慈悲也没用;——你对自身以外的事都不闻不问。你们从来不替身边
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们的方式去爱她们,决不操心去了解她们。你们对自己太容易满
足了,自以为认识我们可怜!如果你知道我们有时多么痛苦,因为看到你们——并
非不爱我们,——而是看到你们爱我们的方式,看到最爱我们的人把我们当作是怎么样
的人!有些时候,克利斯朵夫,我们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在肉里,免得叫起来:噢!
别爱我们罢,别爱我们罢!怎么都可以,只不要这样的爱我们!你知道有个诗人说
过下面那样的话吗?——便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儿女中间,表面上尽管安富尊荣,
女人也受到一种比最不幸的苦难还要难忍千百倍的轻蔑。——你把这些去想一想罢,克
利斯朵夫”
“你这些话把我弄糊涂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经过这些苦闷。”
“真的吗?可是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使我相信,你会做出象这个女人一样的行
为。”
“我没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处在她的地位会怎么办。”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赌咒那是不可能的。”
“别打赌!我差点儿跟她一样我很难过要毁掉你对我的好印象。可是你应当学
一学怎样认识我们,要是你不愿意对人不公平的话。——是的,我没做出这样疯狂的事
也是千钧一发了。而且还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两年以前,我有个时期极苦闷,觉得自
己一无所用,谁也不重视我,谁也不需要我,丈夫没有我也没关系,我简直是白活的
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么!我上楼去看你你记得吗?当时你没懂
得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以后,不知经过些什么,也不知你对我说了些
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几句话(你完全是无心的)对我好
比一道光明那时只要一点儿极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从你屋子
里出来,回到家里,我关上大门,哭了一天,以后就好了,那一阵苦闷过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问,“你对那件事后悔吗?”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疯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纳河里了。我决受不了那种耻
辱,受不了我给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现在是快乐的了?”
“是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怎么快乐,我就怎么快乐。两个人能互相了解,
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爱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虚幻的,
——而是由于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色的,平凡的岁月,再加上渡过了多少难
关的回忆。随着年龄的老去,情形变得好起来这些都是不容易的。”
她突然停下,脸红了:“天哪!我怎么能说出来?我怎么的呢?克利斯朵
夫,我求你,这番话对谁都不能说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我把这件事看作神圣的。”
亚诺太太因为透露了这些秘密很难为情,把身子转过一边,后来又说:
“照理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瞧,这是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结合得最好的
夫妇之间,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时间不光是象你所说的一
时糊涂,而是真实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够把你带上疯狂的路,毁灭整个的生命,甚
至两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们不应当太严。大家就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会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应不应当过着各管各的,孤独的生活?”
“那对我们更糟。一个女人要过孤独的生活,象男人一样的奋斗(往往还要防着男
人),在一个没有这种观念而大家对之抱着反感的社会里,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声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炉里的火焰。随后,她又用着那种蒙着一
层的声音,很温和的,断断续续的往下说:
“然而这不是我们的过失:一个女人的孤独并非由于任性,而是由于岂不得已;她
必须自己谋生,不依靠男人,因为她没有钱就没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独,而一点得
不到孤独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儿,她要是象男子一样的独往独来,就得引起批评。
一切对她都是禁止的。——我有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当教员。她哪怕被关在一
间没有空气的牢房里,也不至于比她现在这种自由的环境更孤单更窒息。中产阶级对这
些努力以工作自给的女子是闭门不纳的;它用着猜疑而轻视的态度看待她们,恶意的侦
察她们的一举一动。男子中学里的同事们对她们疏远,或是因为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或
是因为暗中怀着敌意,或是因为他们粗野,有坐咖啡店、说野话的习惯,或是整天工作
以后觉得疲倦,对于知识妇女觉得厌恶等等。而她们女人之间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
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女校长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热情,不了解她们一开场就被这
种枯索的职业与非人的孤独生活磨得心灰意懒;她让她们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帮助,只
认为她们骄傲。没有一个人关切她们。她们没有财产,没有社会关系,不能结婚。工作
时间之多使她们无暇创造一种灵智的生活给自己作依傍跟安慰。这样的一种生活,倘若
没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异乎寻常的情操支持,——我说异乎寻常,其实应该说是变态的,
病态的:因为把一个人整个的牺牲掉是违反自然的,——那简直是死生活——精神
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业能不能给她们一条出路呢?一颗真诚的灵魂在这方
面得到的又无非是悲苦的经验。那些官办的或者名流办的救济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