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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因为要人家知道什么叫做善,是用不着多费口舌的。”
“那末是不说为妙了?”
“对啦,不说为妙。不知道善恶不一定就不能为善。善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行
为。只有一般神经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讨论个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规则便是不能神
经衰弱。那些迂腐的家伙!他们好比手脚残废的人想要教我怎么走路。”
“那不是对你说的。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着呢!”
“那末让他们象小娃娃一样手脚并用的去爬吧,让他们自己去学走吧。但手脚并用
也罢,不并用也罢,第一要他们会走。”
他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不到四步把整个房间走完了。走到钢琴前面,他站住了,
揭开琴盖,随便翻了翻乐谱,把键盘抚弄了一会,说道:“弹些曲子给我听听听。”
奥里维吓了一跳:“要我弹?多古怪的念头!”
“罗孙太太说你是很好的音乐家。来,来,弹罢。”
“在你面前弹吗?噢!那会教我羞死的。”
这个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天真的呼声,把克利斯朵夫听得笑了,奥里维自己也不好意
思的笑了。
“在一个法国人说来,难道这能算一个理由吗?”
奥里维始终推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弹呢?”
“等会告诉你。你先弹罢。”
“弹什么呢?”
“随你。”
奥里维叹了口气,在钢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顺的服从了这个自动挑中他的专制的朋
友。他迟疑了半日,方始弹一曲莫扎特的B小调柔板,他先是手指发抖,连捺键子的气
力都没有;后来胆子大了一些,自以为不过是复述莫扎特的话,可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
心灵透露了。音乐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心事,泄漏最隐秘的思想。在莫扎特那个伟大的
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发见了这个新朋友的真面目:他体会到凄凉高远的情调,羞怯而
温柔的笑容,显出他是个神经质的,纯洁的,多情的,动不动会脸红的人。到了快终曲
的时候,正当表现痛苦的爱情的乐句到了顶点而突然迸裂的时候,有种抑捺不住的贞洁
的情绪使奥里维没法再往下弹;他手指哆嗦,没有声音,放下了手,说道:“我弹不下
去了”
站在后面的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把中断的乐句弹完了,说:“现在我可听到你的
心声了。〃他抓着他两只手,把他瞧了好一会:“真怪!我好象见过你的好象已
经认识你那么久那么清楚了。”
奥里维嘴唇发抖,差点儿要说出来,可是终于一句话也没说。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会,然后悄悄的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的走下楼梯,半中间遇见两个丑八怪的孩子,一个捧着面包,一个拿着
一汽油。他亲热的把他们的腮帮拧了一下。门房沉着脸,他可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
声唱着,不久进了卢森堡公园,拣着阴处的一条凳子躺下,闭上眼睛。没有一丝风,游
人很少。喷水池的声音响一阵轻一阵。铺着细沙的路上偶尔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克利斯
朵夫懒洋洋的,象一条晒着太阳的蜥蜴;树底下的阴影移过去了;但他连挣扎一下的气
力都没有。他的思想在打转,却也没有意思把它固定;那些念头全都照着幸福的光辉。
卢森堡宫的大钟响了,他也不理;过了一忽,他才发觉刚才敲的是十二点,便马上纵起
身子,原来已经闲荡了两小时,错失了哀区脱的约会,一个早上都糟掉了。他笑着,打
着唿哨回家,拿一个小贩叫喊的调子作了一支回旋曲。便是凄凉的旋律在他心中也带着
快乐的气息。走过他住的那条街上的洗衣作,他照例瞧了瞧:那个头发茶褐色,皮肤没
有光彩,热得满脸通红的姑娘在熨衣服,细长的胳膊直露到肩头,敞开着胸褡,跟往常
一样很放肆的瞅了他一眼:破题儿第一遭,克利斯朵夫竟没有生气。他还在笑。进了屋
子,先前留下的工作一件都找不到。他把帽子,上衣,背心,前后左右乱丢一阵,接着
便开始工作,那股狠劲仿佛要征服世界似的。他把东一张西一张的音乐稿子捡起来,可
是心不在这儿,只有眼睛在那里看着。过了几分钟,他又觉得飘飘然了,象在卢森堡公
园里一样。他惊醒了两三回,想打起精神,可是没用。他嘻嘻哈哈的骂自己,站起身子
把头望冷水里浸了一会,才清醒了些,重新坐在桌旁,一声不出,堆着一副渺茫的笑容,
想着:“这跟爱情有什么分别呢?”
他只敢悄悄的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耸了耸肩膀,又想:“爱是没有两种方式的
噢,不,的确有两种:一种是把整个的身心去爱人家,一种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
爱人家。但愿我永远不要害上这种心灵的吝啬病!”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对着内心的梦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里唱着:
你是我的,我才成为整个的我
他拿起一张纸,静静的把心里唱的写了下来。
他们俩决意合租一个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还剩着一半而
要损失一笔租金。比较谨慎的奥里维,虽然也愿意马上搬家,可劝他等双方的租期满了
再说。克利斯朵夫不了解这种计算;他象许多没钱的人一样,损失点儿钱是满不在乎的。
他以为奥里维手头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穷困的情形吃了一惊,他立刻跑出去,过
了两小时又回来,把从哀区脱那儿预支到的几枚五法郎的钱得意扬扬的摆在桌上。奥里
维红着脸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要把钱丢给一个在楼下院子里拉着琴要饭的意
大利人,被奥里维拦住了。克利斯朵夫装着生气的样子走了,其实他是恨自己的笨拙,
没法使奥里维接受。结果,朋友来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奥里维口头不敢表
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来:他说出认识克利斯朵夫的快乐,说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
多么感动。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热的信,象十五岁时写给他的朋友奥多的一样,满纸
都是热情跟傻话,用法语,德语,甚至也用音乐来作种种双关语。
他们终于把住的地方安顿好了。在蒙巴那斯区,靠近唐番广场,在一幢旧屋子的六
层楼上,他们找到一个三阁正屋带一个厨房的公寓;房间很小,朝着一个四面都是高墙
的挺小的园子。在他们那一层,从对面一堵比较低矮的墙上望过去,可以瞧见一所修道
院的大花团,那在巴黎还有不少,都是藏在一边,没人知道的。园子里荒凉的走道上,
一个人都没有。比卢森堡公园里更高更密的古树,在阳光底下微微摆动;成群的鸟在歌
唱;天刚亮就能听到山乌的笛声,接着是麻雀吵吵闹闹而有节奏的合唱。夏日的傍晚,
燕雀的狂噪穿过暮霭,在天空回绕。月夜还有虾蟆象滚珠一样的叫声,好比浮到池塘面
上的气泡。倘使这幢旧屋子不是时时刻刻被沉重的车子震动,仿佛大地在高热度中发抖
的话,你决计想不到住在巴黎。
有一间屋比其余的两间更大更好,两个朋友便互相推让,结果大家同意用抽签来决
定。首先作这个提议的克利斯朵夫存了心,用了一种他素来觉得不会做的巧妙的手法,
居然使自己没抽到那个好房间。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个完全幸福的时期。那不是专靠某一件事,而是同时靠所有的事
的: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浸在幸福中间,幸福简直跟他们一分钟都不离开了。
在这个友谊的蜜月中,那些深邃而无声的欢乐,唯有“得一知己〃的人才能体会。他
们难得说话,也不大敢说话;只要能觉得彼此在一起,能交换一个眼风,一句话,证明
他们虽然静默了好久而思想仍旧在一条路上就行了。用不着互相问讯,甚至也用不着互
相瞧一眼,他们随时都能看到对方的形象。动了爱情的人都不知不觉的把爱人的灵魂作
为自己的模型,一心一意的想不要得罪爱人,想教自己跟对方完全合而为一,所以他凭
着一种神秘的,突如其来的直觉,能够窥到爱人的心的微妙的活动。朋友看朋友是透明
的;他们彼此交换生命。双方的声音笑貌在那里互相摹仿,心灵也在那里互相摹仿,—
—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个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头来把他们友谊的联系扯
断了的时候才会显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声音说话,放轻了脚步走路,唯恐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