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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巴黎名流中,成为那般无事忙的人注目的对象。只要他沉默寡言,冷眼旁观,听着人
家,在没有弄清楚以前不表示意见,只要他的作品和他真正的思想不给人知道,他是可
以得到人家相当的好感的。他没法待在德国是法国人挺高兴的事。特别是克利斯朵夫对
于德国音乐的过激的批评,使法国音乐家大为感动,仿佛那是对他们法国音乐家表示敬
意。——(其实他的批判是几年以前的,多半的意见现在已经改变了:那是他从前在一
份德国杂志上发表的几篇文章,被高恩把其中的怪论加意渲染而逢人便说的。)——大
家觉得克利斯朵夫很有意思,并不妨碍别人,又不抢谁的位置。只要他愿意,他马上可
以成为文艺小圈子里的大人物。他只要不写作品,或是尽量少写,尤岂不要让人听到他
的作品,而只吸收一些古耶和古耶一流的人的思想。他们都信守着一句有名的箴言,当
然是略微修正了一下:
“我的杯子并不大;可是我在别人的杯子里喝。”
一个坚强的性格,它的光芒特别能吸引青年,因为青年是只斤斤于感觉而不喜欢行
动的。克利斯朵夫周围就不少这等人:普通都是些有闲的青年,没有意志,没有目的,
没有生存的意义,怕工作,怕孤独,永远埋在安乐椅里,出了咖啡馆,就得上戏院,想
尽方法不要回家,免得面对面看到自己。他们跑来,坐定了,几个钟点的瞎扯,尽说些
无聊的话,结果把自己搅得胃胀,恶心,又象饱闷,又象饥饿,对那些谈话觉得讨厌极
了,同时又需要继续下去。他们包围着克利斯朵夫,有如歌德身边的哈叭狗,也有如〃等
待机会的幼虫〃,想抓住一颗灵魂,使自己不至于跟生命完全脱节。
换了一个爱虚荣的糊涂蛋,受到这些寄生虫式的小喽罗捧场也许会很喜欢。可是克
利斯朵夫不愿意做人家的偶像。并且这些崇拜的的人自作聪明,把他的行为看做含有古
怪的用意,什么勒南派,尼采派,神秘派,两性派等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大为气愤。
他把他们一起撵走了。他的性格不是做被动的角色的。他一切都以行动为目标:为了了
解而观察,为了行动而了解。他摆脱了成见,什么都想知道,在音乐方面研究别的国家
别的时代的一切思想的形式和表情的方法。只要他认为是真实的,他都拿下来。他所研
究的法国艺术家都是心思灵巧的发明新形式的人,殚精竭虑,继续不断的做着发明工作,
却把自己的发明丢在半路上。克利斯朵夫的作风可大不相同:他的努力并不在于创造新
的音乐语言,而在于把音乐语言说得更有力量。他不求新奇,只求自己坚强。这种富于
热情的刚毅的精神,和法国人细腻而讲中庸之道的天才恰好相反。他瞧不起为风格而求
风格。法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眼里不过是高等的巧匠。在巴黎最完美的诗人中间,
有一个曾经立过一张〃当代法国诗坛的工作表,详列各人的货物,出起或薪饷〃;上面写
的有〃水晶烛台,东方绸帛,金质纪念章,古铜纪念章,有钱的寡妇用的花边,上色的塑
像,印花的珐琅〃,同时指出哪一件是哪一个同业的出品。他替自己的写照是〃蹲在
广大的文艺工场的一隅,缀补着古代的地毯,或擦着久无用处的古枪〃。——把艺术家看
作只求技术完满的良工巧匠的观念,不能说不美,但不能使克利斯朵夫满足。他一方面
承认他职业的尊严,但对于这种尊严所掩饰的贫弱的生活非常瞧不起。他不能想象一个
人能为写作而写作。他不能徒托空言而要言之有物。
“我说的是事实,你说的是空话”
克利斯朵夫有个时期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尽量吸收,然后精神突然活跃起来,觉
得需要创作了。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对他的个性有种刺激的作用,使他的力量加增了
好几倍。在胸中泛滥的热情非表现出来不可,各式各种的热情都同样迫切的要求发泄。
他得锻炼一些作品,把充塞心头的爱与恨一起灌注在内;还有意志,还有舍弃,一切在
他内心相击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权利的妖魔,都得给它们一条出路。他写好一件作品把
某一股热情苏解,——(有时他竟没有耐性完成作品),——又立刻被另外一股相反的
热情卷了去。但这矛盾不过是表面的:虽然他时时刻刻在变化,精神是始终如一。他所
有的作品都是走向同一个目标的不同的路。他的灵魂好比一座山:他取着所有的山道爬
上去;有的是浓荫掩蔽,迂回曲折的;有的是烈日当空,陡峭险峻的;结果都走向那高
踞山巅的神明。爱,憎,意志,舍弃,人类一切的力兴奋到了极点之后,就和〃永恒〃接
近了,交融了。所谓〃永恒〃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不论是教徒,是无神论者,是无处不
见生命的人,是处处否定生命的人,是怀疑一切,怀疑生亦怀疑死的人,——或者同时
具有这些矛盾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人。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恒的〃力〃中间融和了。克利斯
朵夫所认为重要的,是在自己心中和别人心中唤醒这个力,是抱薪投火,燃起〃永恒〃的
烈焰。在这妖艳的巴黎的黑夜中,一朵巨大的火花已经在他心头吐放。他自以为超出了
一切的信仰,不知他整个儿就是一个信仰的火把。
然而这是最容易受法国人嘲笑的资料。一个风雅的社会最难宽恕的莫过于信仰;因
为它自己已经丧失信仰。大半的人对青年的梦想暗中抱着敌视或讪笑的心思,其实大部
分是懊丧的表现,因为他们也有过这种雄心而没有能实现。凡是否认自己的灵魂,凡是
心中孕育过一件作品而没有能完成的人,总是想:
“既然我不能实现我的理想,为什么他们就能够呢?不行,我不愿意他们成功。”
象埃达?迦勃勒①一流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他们暗中抱着何等的恶意,想消灭
新兴的自由的力量;用的是何等巧妙的手段,或是不理不睬,或是冷嘲热讽,或是使人
疲劳,或是使人灰心,——或是在适当的时间来一套勾引诱惑的玩艺
①易卜生戏剧《埃达?迦勃勒》中的主角,怀有高远的理想而终流于庸俗浅薄。
这种角色是不分国界的。克利斯朵夫因为在德国碰到过,所以早已认识了。对付这
一类的人,他是准备有素的。防御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先下手为强;只要他们来亲近他,
他就宣战,把这些危险的朋友逼成仇敌。这种坦白的手段,为保卫他的人格固然很见效,
但对于他艺术家的前程决不能有什么帮助。克利斯朵夫又拿出他在德国时候的那套老办
法。他简直不由自主的要这么做。只有一点跟从前不同:他的心情已经变得满不在乎,
非常轻松。
只要有人肯听他说话,他就肆无忌惮的发表他对法国艺术界的激烈的批评,因之得
罪了许多人。他根本不想留个退步,象一般有心人那样去笼络一批徒党做自己的依傍。
他可以毫不费力的得到别的艺术家的钦佩,只消他也钦佩他们。有些竟可以先来钦佩他,
唯一的条件是大家有来有往。他们把恭维这回事看做放债一样,到了必要的时候可以向
他们的债务人,受过他们恭维的人,要求偿还。那是很安全的投资。——但放给克利斯
朵夫的款子可变了倒账。他非但分文不还,还没皮没脸的把恭维过他作品的人的作品认
为平庸谫陋。这样,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怀着怨恨,决意一有机会便如法炮制,回敬
他一下。
在克利斯朵夫做的许多冒失事中间,有一桩是跟吕西安?雷维—葛作战。他到处遇
到他,而对于这个性情柔和的,有礼的,表面上完全与人无损,反显得比他更善良,至
少比他更有分寸的家伙,克利斯朵夫没法藏其他过于夸张的反感。他逗吕西安讨论,不
管题目如何平淡,克利斯朵夫老是会把谈锋突然之间变得尖锐起来,使旁听的人大吃一
惊。似乎克利斯朵夫想出种种借口要跟吕西安拚个你死我活;但他始终伤不到他的敌人。
吕西安机灵之极,即使在必败无疑的时候,也会扮一个占上风的角色;他对付得那么客
气,格外显出克利斯朵夫的有失体统。克利斯朵夫的法语说得很坏,夹着俗话,甚至还
有相当粗野的字眼,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早就学会而用得不恰当的,自然攻不破吕西安
的战术了。他只是愤怒非凡的跟这个冷嘲热讽的软绵绵的性格对抗。大家都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