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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了梦游病一样:心灵中有意识的部分贯注着乐思,其余的部分便让另外一个无意识的
心灵占据了,那是只要他稍一分心就会起来控制他的。他对着这姑娘,往往被胸中嗡嗡
作响的音乐搞得迷迷糊糊:眼睛望着她,心里依旧在沉思幻想。他不能说爱她,甚至想
也没想过,只是喜欢看到她。他根本没注意自己有个欲望老是要来找她。
他这样的时常露面,当然引起人家的议论。农庄上后来知道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历,
把他作为笑柄。可是谁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并不侵犯人家。一句话说完,他不过象个呆
子,而他自己也不在乎是否象呆子。
那天正是村里的一个节日。儿童们掷着豌豆喊着〃君皇万岁!〃关在棚里的小牛在叫,
酒店里传出唱歌的声音。尾巴象彗星似的风筝在田野的上空飘荡。母鸡在肥料堆中乱扒;
风吹着它们的羽毛好似吹进老妇人的裙子。一头粉红色的肥猪好不舒服的横躺在地下晒
太阳。
克利斯朵夫向着三王客店走去。一面小旗在红色的屋顶上飘荡,门前吊着成串的蒜
头,窗上缀着红的黄的金莲花。他走进烟味浓烈的大厅,壁上挂的是发黄的石印图画,
正中是皇帝的彩色肖像,四周扎着橡树叶子。大家在跳舞。克利斯朵夫断定他漂亮的女
朋友一定在内。果然,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他拣着一个位置坐下,在那边可以安安
静静的看到跳舞的人。他虽然留着神不让别人看见,可是洛金自会把他发现出来。她一
边跳着没有完的华尔兹舞,一边从舞伴的肩头上向他丢了几个眼风,并且为了挑拨他,
故意和村里的少年调情打趣,嘻开着大嘴傻笑,高声说些无聊的话。在这一点上,她和
一般交际场中的姑娘并无分别:被人家一瞧,她们就以为非当众嘻笑骚动一阵不可。—
—其实她们并不见得怎么傻,因为知道大家是瞧她们而不听她们的。——克利斯朵夫肘
子撑在桌上,拳头托着下巴,看着她装腔作势不禁从眼睛里表示出他的热情与愤怒:他
头脑还算清醒,不至于看不出她的诡计,但已不够清醒到不上她的当;所以他时而愤愤
的咕噜,时而耸耸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此外还有一个人在注意他:那是洛金的父亲。矮胖个子,大脑袋,短鼻子,光秃的
头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四周剩下的一圈头发,从前一定是金黄的,如今变做一个个浓
密的小卷儿,象丢勒画的圣?约翰;胡子剃得光光的,神色非常镇静,嘴角上挂着一根
长烟斗:他慢腾腾的和别的乡下人说着闲话,眼梢里老注意着克利斯朵夫的表情,不由
得在肚里暗笑。他咳了一声;灰色的眼中忽然闪出一道狡猾的光,他过来挨着克利斯朵
夫坐下。克利斯朵夫挺不高兴的向他掉过头来,正好碰上那双阴险的眼睛;老人却衔着
烟斗,很随便的和他搭讪起来。克利斯朵夫一向认识他:认为是个老混蛋;可是对于女
儿的好感使他对父亲也变得宽容了,甚至和他在一处还有种异样的快感:奸刁的老头儿
看透了这一点。他先说了一阵天气,把那些俊俏的姑娘做题目说了几句俏皮话,再提到
克利斯朵夫的不去跳舞,认为他这个办法真聪明,坐在桌子前面把杯独酌不是舒服得多
吗?说到这里,他老实不客气向克利斯朵夫讨了一杯。老头儿一边喝着,一边有一搭没
一搭的谈到他的小买卖,说什么生活艰难,天时不正,百物昂贵等等。克利斯朵夫听了
全无兴趣,只在鼻子里随便哼几声,眼睛始终望着洛金。老人静了一会,等他回答;他
置之不理,老人可又不慌不忙的说下去了。克利斯朵夫心里想这家伙来跟他鬼混,说那
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结果他明白了。老人怨叹完毕,把话题换过一章,把他庄上出
产的菜蔬,家禽,鸡子,牛奶,夸了一阵,突然问克利斯朵夫能否把他的出品给介绍到
爵府里去。克利斯朵夫听了可直跳起来:“怎么他会知道的?难道他认识他吗?”
“当然啰,〃老人说。〃什么事都会知道的。”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尤其是我亲自出马探听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喑自好笑的告诉他,虽然〃什么事都会知道〃,但他们还没晓得他最近已
经跟宫廷闹翻,即使他的话当初在爵府的总务处和厨房里有点儿作用(而这还大有问题),
此刻也早已完了。老人听到这话,略微抿了抿嘴,但并不灰心,过了一会,又问克利斯
朵夫能不能替他介绍某些家庭,接着就背出一切和克利斯朵夫有来往的人家的姓名,因
为他在菜市上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要不是想到老人尽管那末狡猾也免不了上当,而不
由得想笑出来的话,克利斯朵夫对这种间谍式的勾当早就气得直跳了;因为对方万万料
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介绍非但不能替他招徕几个新主顾,反而使他连老主顾都会保不住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听凭老头儿枉费心机的去耍那些无聊的小手段,既不回答他一个是,也
不回答他一个否。但那乡下人死钉不放,最后竟来进攻克利斯朵夫和鲁意莎了,硬要推
销他的牛奶,牛油,和乳脂;他早就盘算好,即使找不到别的主顾,这两个总是逃不了
的。他又补充说,既然克利斯朵夫是音乐家,那末每天早晚吞一个新鲜的生鸡子是保护
嗓子最好的办法:他自命为能供给刚生下来的,暖烘烘的,最新鲜的蛋。克利斯朵夫一
听到老人把他误认为歌唱家,不禁哈哈大笑。老头儿借此机会又叫了一啤酒。然后,觉
得眼前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再也弄不到别的好处,便掉头不顾的去了。
天已经黑了。跳舞的场面越来越热闹。洛金完全不理会克利斯朵夫,只忙着勾引村
里一个富农的儿子,所有的姑娘都争着要讨他的喜欢。克利斯朵夫很关切她们这种竞争;
女孩子们彼此笑着,动手动脚,乐不可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忘了,一心希望洛金成功。
但等到洛金真的成功了,他又有些悲哀。他立刻责备自己。他既不爱洛金,那么她喜欢
爱谁就爱谁,不是挺自然的吗?——但感到自己这样孤独也不见得有趣。那些人都为了
想利用他才关切他,而过后还得嘲笑他。洛金因为把她的情敌气坏了,格外快乐,人也
显得更好看了:克利斯朵夫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笑了笑,预备走了。时间已经九点:进
城还得走好几里路。
他刚从桌边站起,大门里突然闯进十几个兵。他们一出现,全场的空气登时冷了下
来。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几对正在跳舞的伴侣停住了,不安的望着那些新来的客人。站
在大门口的几个乡下人假装转过身子和自己人谈话,虽然表面上做得若无其事,暗中都
小心翼翼的闪在一旁让他们走过。——整个地方上的人和城市四周炮台里的驻军已经暗
斗了一些时候。大兵们烦闷得要死,常常拿乡下人出气,很下流的取笑他们,糟蹋他们,
把乡间的妇女当作属地上的女人看待。上星期就有一批喝醉的兵去骚扰邻村的节会,把
一个庄稼人打得半死。克利斯朵夫知道这些事,和乡下人一样的愤愤不平。此刻他便回
到原位上,看有什么事发生。
那些兵根本不理会大众的恶感,乱哄哄的奔向坐满客人的桌子,硬挤下去。大半的
人都咕噜着挪开身子。一个老头儿让得慢了些,被他们把凳子一掀,摔在地下,他们看
了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平,站起来正想过去干涉,不料那老人费了好大的劲从
地下爬起来,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连声道歉。另外两个兵走向克利斯朵夫的桌子:
他握着拳头看着他们过来。可是他用不着这么紧张,那不过是跟在惹是生非的坏蛋后面,
想狐假虎威来一下的两个脓包罢了。他们被克利斯朵夫威严的神气镇住了;他冷冷的说
了声:“这儿有人〃,他们就赶紧道歉,缩在凳子的一头,唯恐惊动了他。他说话颇
有主子的口吻,而他们天生是奴才脾气。他们看出克利斯朵夫不是个乡下人。
这种屈服的态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气平了一些,观察事情也冷静了些。他一眼就看出
这些大兵的主脑是个班长——眼睛凶狠的小个子,斗牛狗似的脸,卑鄙无耻的恶棍,就
是上星期日闹事的主角之一。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一张桌上,已经醉了。他凑到人
家面前,说着不三不四的侮辱的话,而那些受辱的人只做不听见。他特别钉着跳舞的人,
评头论足,用的全是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