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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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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一样清楚。
    家里其余的人也回来了: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壮健的农夫和他年轻的女人。克利斯朵
夫跟四个人东拉西扯的谈话,看了看慢慢开朗的天色,等候动身。瞎子一边打着毛线,
一边哼着一个调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他说。
    (高脱弗烈特从前教过他这个歌。)
    他接着哼下去。那姑娘笑起来了。她唱着每句歌词的前半句,他唱着后半句。他站
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气,在屋子里绕了一转,无意之间把每个角儿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
到食品柜旁边有件东西,他不由得直跳起来。那是一根长而弯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
粗糙的雕着一个小人弯着腰在那儿行礼。克利斯朵夫对这个东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时
候就常常拿它玩儿的。他过去抓着拐杖,嗄着嗓子问:
    “这是哪儿来的?哪儿来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个朋友丢下来的;一个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脱弗烈特吗?〃克利斯朵夫嚷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大家转过身子问。
    克利斯朵夫一说出高脱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紧张起来。瞎子猛的站起,
把毛线团掉在地下乱滚;她踩着她的活儿,过来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问:
    “啊,你是他的外甥吗?”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时说话,闹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却又问:
    “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就是死在这儿的,〃那男人回答。
    他们重新坐下;等到紧张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说,高脱弗
烈特跟她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来来往往经过这儿的时候,总在她们家住。他最后一次
来是去年七月,神气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没气力说话;可是谁也没留意,他每
次来总是这样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气喘。他可不抱怨。他从来不抱怨的:无论什么不舒
服的事,他总会找出一点儿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着件辛苦的工作,他会想到晚上躺
在床上该多么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说病好以后该多么愉快——说到这里,老婆
子插了几句闲话:
    “可是,先生,一个人就不该老是满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话,别人也不可怜你了。
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诉苦的”
    因此当时大家没注意他,甚至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气色很好。摩达斯太——(那是
瞎子姑娘的名字),——帮他把包裹卸下了,问他是不是要永远这样的奔东奔西不觉厌
倦,象年轻人一样。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为他没气力说话。他坐在门前的凳上。家
里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里去;母亲管着做饭。摩达斯太站在凳子旁边,靠在门上
打毛线,和高脱弗烈特说着话。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来过以后家
里的事讲给他听。他气吁吁的呼吸很困难;她听见他拚命想说话。她并没为之操心,只
和他说:
    “别说话。你先好好的歇一歇,等会儿再说罢干吗费这么大的劲?”
    于是他不作声了。她还是说她的,以为他听着。他叹了口气,再没一点儿声响。过
了一会,母亲出来,看到摩达斯太照旧在说话,高脱弗烈特在凳上一动不动,脑袋望后
仰着,向着天,原来刚才那一阵,摩达斯太是在跟死人说话了。她这才懂得,可怜的人
临死以前想说几句话而没有说成,于是他照例凄凉的笑了笑,表示听天由命,就这样的
在夏季那个恬静的黄昏闭上了眼睛
    阵雨已经停止,媳妇照料牲口去了;儿子拿着锹在门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沟。摩达
斯太在母亲开站讲这一节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个母亲;他感
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长时间的静默,把她认识高脱弗烈特的经
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那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她年轻的时候,高脱弗烈特爱着她,可是
不敢和她说。大家把这件事当作话柄;她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处被人
取笑的),——但高脱弗烈特还是每年一片诚心的来看她。他觉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
的,她不爱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她那时太幸福了,太
得意了;不料遭了横祸。丈夫暴病死了。接着她的女儿,长得挺美,挺壮健,人人称羡
的女儿,正当要和当地最有钱的一个庄稼人结婚的时候,一不小心瞎了眼。有一天她爬
在屋后大梨树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她摔了下来,一根断树枝戳进了她脑门上靠近眼
睛的地方。先是大家以为不过留个疤痕就完了;哪想到她从此脑门上老是象针刺一般的
痛,一只眼睛慢慢的失明了,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了;千方百计的医治都没用。不必
说,婚约是毁了;未婚夫没说什么理由就回避了。一个月以前为了争着要和她跳一次华
尔兹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没有一个有勇气——(那也是很可了解的)——再来请
教一个残废的女子。于是,一向无愁无虑的,老挂着笑脸的摩达斯太,登时痛不欲生。
她不饮不食,从朝到晚哭个不休;夜里还在床上呜咽。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和她一
起悲伤;而她哭得更厉害了。结果人家不耐烦了,狠狠的埋怨了她一顿,她就说要去投
河。有时牧师①来看她,和她谈到仁慈的上帝,灵魂的不死,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受的痛
苦,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这些话都安慰不了她。有一天高脱弗烈特来
了。摩达斯太对他一向是不大好的。并非因为她心地坏,而是因为瞧他不起;再加她不
用头脑,只想嘻嘻哈哈的玩儿:她没有一件缺德的事没对他做过。他一知道她的灾难就
大吃一惊,可是对她一点儿不露出来。他坐在她身旁,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只是安
安静静的谈着话,跟从前一样。他没有一句可怜她的话,仿佛根本没觉得她瞎了眼睛。
他也不提她看不见的东西,而只谈她能听到的或是能感觉到的;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
好象他自己也是个瞎子。她先是不听他的,照旧哭着。第二天,她比较肯听了,甚至也
跟他说几句话了    
  ①按此系德国北部,居民多奉新教;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国南部,居民多奉旧教。
 
    “真的,〃那母亲接着说,“我也不懂他跟她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要去割草,没空照
顾她。可是晚上回来,我们看到她心平气和的在那里说话了。从此以后,她精神渐渐的
好起来,似乎把痛苦给忘了。有时候她还不免想起,她哭着,或者和高脱弗烈特谈些伤
心的事;但他只做不听见,若无其事的净讲些使她镇静而她感到兴趣的话。她自从残废
以后,不愿意再出家门一步,临了居然被他劝得肯出去遛遛了。他先带着她在园子里走
一转,以后又带她到田野里去,走得远一点。如今她上哪儿都认得路,什么都分得出,
就跟亲眼看见一样。连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她也会觉察;从前她除了自身以外对什么
都不大关心的,现在对一切都有兴趣了。那一回,高脱弗烈特待在我们家的时期特别长。
我们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动的住下来,直到她比较安静的时候。有一天,我听见她在
院子里笑了。那一笑给我的感觉,我简直说不上来。高脱弗烈特似乎也是高兴。他坐在
我的身旁。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的告诉你,先生,我把他拥抱了,而且诚
心诚意的拥抱了。于是他跟我说:'现在,我想可以走了。这儿用不着我了。'我想留他。
他回答说:'不,现在我该走啦。我不愿意多留了。'大家知道他象流浪的犹太人,不能
长住一个地方的;所以我们也没多劝他。他走了。可是从此以后,他①经过这儿的次数
比从前多了,而他每来一次,摩达斯太总是非常快活,她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她重
新管起家务来了;哥哥结了婚,她帮着照顾孩子;现在她再也不抱怨了,神气老是那么
快乐。有时我心里不由得想:她要是眼睛不瞎的话,是不是能象现在一样的快活。是的,
先生,有些日子我觉得还是象她那样的好,可是不看见那些坏人那些坏事。世界变得不
象话了,真是一天坏似一天可是我很怕好天爷把我的话当真;因为我呀,虽然世界
那么坏,还是想睁着眼睛看下去”    
  ①基督教传说,耶稣背负十字架,向一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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