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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渊博的学问,创造一种野蛮的艺术,以钩心斗角的人工来代替天才。在谈不到什么风
光的小镇上,在笔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着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
寺院式的回廊,有雉堞的堡垒,万国博览会会场式的建筑;大肚子的屋子没头没脚的深
深的埋在地下,死气沉沉的面目,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铁栅,那种潜水艇上
的门,窗的栏杆上嵌着金字,大门顶上蹲着古怪的妖魔,东一处西一处的铺着蓝珐琅的
地砖,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铺出亚当与夏娃的图像,屋顶上盖着各
种颜色的瓦;还有堡垒式的房屋,屋脊上趴着奇形怪状的野兽,一边完全没有窗,一边
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伤疤一般;一堵空无所有的大墙,忽然有些野蛮
人的雕像支着一座很大的阳台,上边只开一扇窗,阳台的石栏杆内探出两个有胡子的老
人头,鲍格林画上的人鱼。
在这些监狱式的屋子中间,有一所门口雕着两个奇大无比的裸体像,低矮的楼上,
外边刻着建筑师的二行题辞: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艺术家显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着哈斯莱,对这些只睁着惊骇的目光瞧了瞧,无心去了解。
他找到了哈斯莱的住处,那是最其实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筑。内部很华丽,俗气;
楼梯道有一股温度太高的气味;克利斯朵夫放着一座狭窄的电梯不用,宁可两腿哆嗦着,
心跳动着,迈着细步走上四楼,因为这样可以定定神去见这位名人。在这短短的途程中,
从前和哈斯莱的相见,童年时代的热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记忆中来,仿佛只是
昨天的事。
他去按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应门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女仆,颇象管家妇模样,
很不客气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说:“先生不见客,他很累。〃随后,大概是克利斯朵夫
脸上那种天真的失望的神气使她觉得好玩,所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忽然缓
和下来,让克利斯朵夫走进哈斯莱的书房,说她去想办法教先生见客。她说完眨了眨眼
睛,关上门走了。
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和法国十八世纪的描写风情的镂版画:哈斯莱自命为对
各种艺术都是内行,听了他小圈子里的人的指点,从玛奈到华多都有收藏。这种混杂的
风格①也可以从家具上看出来,一张极美的路易十五式的书桌周围,摆着几张〃新派艺术
〃的沙发,一张东方式的半榻,花花绿绿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样高。门上都嵌着镜子;壁炉
架中央摆着哈斯莱的胸像,两旁和骨董架上放着日本小骨董。独脚的圆桌上,一只盘里
乱七八糟散着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妇女们的,有朋友们的,都写着些
警句和措辞热烈的题款。书桌上杂乱不堪;钢琴打开着;骨董架上全是灰;到处扔着烧
掉一半的雪茄烟尾
①玛奈为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为近代画派之始祖。华多为十八世纪法国大画家,
作品以风流蕴藉见称。
克利斯朵夫听见隔壁屋里有一阵不高兴的咕噜声;女仆扯着尖嗓子在那里跟他拌嘴。
那分明是哈斯莱不愿意见客,也分明是女仆非要他见客不可;她毫不客气的用着狎习的
语气跟他顶撞,尖锐的声音隔着一间屋还能听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话使克利斯朵夫听
了很窘,主人可并不生气。相反,这种放肆的态度仿佛使他觉得好玩:他一边叽咕,一
边逗那个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终于克利斯朵夫听到开门声,哈斯莱拖着有气无力的
脚步走过来了。
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阵难过。他认得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明明是哈斯
莱,可又不是哈斯莱。宽广的脑门上依旧没有一道褶裥,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皱痕,象孩
子的脸,可是头已经秃了,身子发胖了,皮色发黄了,一副瞌睡的神气,下嘴唇有点儿
往下掉,撅着嘴巴,好似挺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打绉的上衣袋里;脚下曳着一
双旧拖鞋;衬衣在裤腰上面扭做一团,钮扣也没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着向他通报
姓名,他却睁着没有光彩的倦眼瞧着他,机械的行了个礼,一声不出,对着一张椅子点
点头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着他叹了口气,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围。
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
“我曾经很荣幸的你先生曾经对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
哈斯莱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边的膝盖耸得跟下巴一样高,一双瘦削的手勾搭着
放在膝盖上。他回答说: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咙抽搐着,想教他记其他们从前会面的经过。要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些
亲切的回忆原来就不容易,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话既说不清,字又找不
到,胡言乱语,自己听了都脸红了。哈斯莱让他支吾其词,只用着那双心不在焉的淡漠
的眼睛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讲完了,哈斯莱把膝盖继续摇摆了一会,仿佛预备克利斯朵
夫再往下说似的。随后,他回答:
“对可是这些话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
他欠伸了一会,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没睡好昨天晚上,在戏院里吃了消
夜〃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莱提到他刚才讲过的事;但哈斯莱对那些往事一点不感兴趣,
连一个字也没提,也不问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问:
“你到柏林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莱除了这样叫一声,也没有别的惊讶的表示。“什么旅馆?”
说完他又不想听人家的回答,只懒懒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电铃:
“对不起,〃他说。
矮小的女仆进来了,始终是那副放肆的神气。
“凯蒂,〃他说,〃难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顿早饭吗?”
“您在会客,我怎么能端东西来呢?〃她回答。
“干吗不?〃他一边说一边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喂养我的思想;我
喂养我的身体。”
“让人家看着您吃东西,象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您不害羞吗?”
哈斯莱非但不生气,反而笑起来,改正她的句子:“应当说象日常生活中的动物
〃他又接着说:“拿来罢,我只要吃早饭,什么难为情不难为情,我才不管呢。”
她耸耸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莱老不问其他的工作,便设法把谈话继续下去。他说到内地生
活的苦闷,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狭窄,自己的孤独。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来
打动他。可是哈斯莱倒在半榻上,脑袋倚着靠枕望后仰着,半阖着眼睛,让他自个儿说
着,仿佛并没有听;再不然他把眼皮撑起一忽儿,冷冷的说几句挖苦内地人的笑话,使
克利斯朵夫没法再谈更亲密的话。——凯蒂捧了一盘早餐进来了,无非是咖啡,牛油,
火腿等等。她沉着脸把盘子放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堆里。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
继续他痛苦的陈诉,而那又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
哈斯莱把盘子拉到身边,倒出咖啡,呷了几口;接着他用一种又亲热,又随便,又
有点儿轻视的神气,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也来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谢绝了。他一心想继续没有说完的句子,但越来越丧气,连自己也不知
说些什么。看着哈斯莱吃东西,他的思路给扰乱了。对方托着碟子,象孩子一样拚命嚼
着牛油面包,手里还拿着火腿。可是他终究说出他作着曲子,说人家演奏过他为赫贝尔
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莱心不在焉的听着,忽然问:“什么?”
克利斯朵夫把题目重新说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莱一边说,一边把面包跟手指一起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话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预备站起身来走了;但一想到这个一无结果的长途旅行,他
又鼓其余勇,嘟囔着向哈斯莱提议弹几阕作品给他听。哈斯莱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对这个完全外行,〃他说话之间大有咕噜,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
〃并且我也没有时间。”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可是他暗暗发誓,没有听到哈斯莱对他的作品表示意
见,决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愤怒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