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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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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指挥一个人在喧闹声中不动声色的继续打着拍子。
    曲子终于奏完了:——(世界上最得意的事也要结束的。)——那才轮到大众开口。
他们高兴之极,闹哄了好几分钟。有的怪声嘘叫,有的大喝倒彩:更俏皮的人却喊着〃再
来一次!〃花楼中有人用男低音摹仿那个可笑的主题。别的捣乱分子跟上来争奇斗胜。还
有人嚷道:“欢迎作家!〃——这些风雅人士好久没有这样的乐了。
    等到喧闹声稍微静了一些,乐队指挥若无其事的把大半个脸对着群众,可是仍装做
不看见群众,——(因为乐队是始终认为没有外人在场的),——向乐队做了一个记号
表示他要说话。有人嘘了一声,全场静默了。他又等了一忽儿才用着清楚,冷酷,斩钉
截铁的声音说:
    “诸位,我一定不会让这种东西奏完的,要不是为了把胆敢侮辱勃拉姆斯大师的那
位先生给大家公断一下的话。”
    说完了,他跳下指挥台,在大众的欢呼声中走了出去。掌声继续到一二分钟之久,
但他竟不再出场。乐队里的人开始散了。群众也只能走了。音乐会已经告终。
    大家总算过了一天快乐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已经出了包厢。他一看见指挥走下台,便立刻冲出去,三脚两步的奔下
楼,要去打指挥的嘴巴。陪他来的朋友在后面追着,想拦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几
乎跌下楼梯:——(他很有理由相信这位朋友也是做这个圈套的一分子。)——还算是
于弗拉脱的运气,也是克利斯朵夫的运气,后台的门关着,尽管他用拳头乱敲也敲不开。
而群众已经从会场里出来,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赶快溜了。
    他当时的情形真是没法形容: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舞动着手臂,骨碌碌的转着眼珠,
大声的自言自语,活象一个疯子;愤慨与狂怒的叫声越来越响了。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
人。音乐会场是上年在城外新盖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穿过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
上东一处西一处有几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篱垣。他心中起了杀性,竟想
把那个侮辱他的人杀死可是即使杀了他,那些百般耻笑他的人,——他们笑声至今
还在他耳朵里响着,——会把兽性改掉一点吗?他们人数太多了,简直无法可想;他们
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见分歧,但在侮辱他压其他的时候却联合起来了。那不止是误解,而
且还有一股怨毒在里头。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呢?他心中的确藏着些美妙的东
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东西;他想说出来,让别人一同享受,以为他们也会象他一样
的快乐。即使他们不能欣赏,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态度指出他
错误的地方;但他们因之而怀着恶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诬蔑,踩在脚下,把他
变成小丑来制他死命,真是从何说起!他气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夸大了,过分的
当真了:其实那般庸碌的人压根儿没有什么当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着:“我什么地
方得罪了他们呢?〃他闭住了气,觉得自己完了,象童年第一次看到人类凶恶的时候一样。
    这时他向周围和脚下看了看,原来他走到了磨坊邻近的小溪旁边,几年以前父亲淹
死的地方。投水自杀的念头立刻在他脑中浮起,他想马上往下跳了。
    正当他站在岸上,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时候,一只很小的鸟停在近边
的树枝上开始唱起来,唱得非常热烈。他不声不响的听着。水在那里喁语。开花的麦秆
在微风中波动,簌簌作响;白杨萧萧,打着寒噤。路旁的篱垣后面,园中看不见的蜜蜂
散布出那种芬芳的音乐。小溪那一边,眼睛象玛瑙般的一头母牛在出神。一个淡黄头发
的小姑娘坐在墙沿上,肩上背着一只轻巧的稀格的藤篓,好似天使张着翅膀,她也在那
儿幻想,把两条赤裸的腿荡来荡去,哼着一个全无意义的调子。远远的,一条狗在草原
上飞奔,四条腿在空中打着很大的圆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树上,听着,望着春回大地的景象;这些生灵的和平与欢乐的
气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拥抱着美丽的树,把腮帮贴着树干。他扑在
地下,把头埋在草里,浑身抽搐的笑了,快乐之极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温情,把
他包裹了,渗透了。他想道:
    “为什么你这样的美,而他们——人类——那样的丑?”
    可是不管这些!他爱生命,觉得自己永远会爱生命,无论如何不会跟它分离的了。
他如醉若狂的拥抱着土地,拥抱着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们决不能把你抢走的。他们爱怎办就怎办罢!便是
要我受苦也无妨!受苦,究竟还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气重新工作。什么名副其实的文人,有名无实的文人,多嘴而不
能生产的人,新闻记者,批评家,艺术界的商人和投机分子,他都不愿意再跟他们打交
道。至于音乐家,他也不愿再白费光阴去纠正他们的偏见与嫉妒。他们讨厌他是不是?
好吧!他也讨厌他们。他有他的事业,非实现不可。宫廷方面恢复了他的自由:他很感
激。他感激人们对他的敌意:因为这样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鲁意莎完全赞成他的意见。她毫无野心,没有克拉夫脱的脾气,她既不象父亲,也
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儿子成就什么功名。当然,要是儿子有钱有名望,她心里也喜
欢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换来,那她宁可不提此话。克利斯朵夫和宫廷决
裂以后,她的悲伤并不是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为儿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于他和
报纸杂志方面的人绝交,她倒很高兴。她对于字纸,象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抱着反感,以
为那些东西不过使你浪费时间,惹是招非。有几回她听到杂志方面的几个年轻人和克利
斯朵夫谈话:她对于他们的凶恶觉得可怕极了;他们诽谤一切,诬蔑一切,而且坏话越
说得多,他们越快活。她不喜欢这批人。没有问题,他们很聪明,很博学,可决不是好
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们断绝往来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达理:他跟他们在一起有什
么好处呢?至于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这样想的:
    “他们喜欢把我怎么说,怎么写,怎么想,都由他们罢;他们总不能使我不成其为
我。他们的艺术,思想,跟我有什么相干!我都否认!”
    能否认社会固然很好,但社会决不轻易让青年人说说大话就把它否认了的。克利斯
朵夫很真诚,可是还抱着幻想,没有把自己认识清楚。他不是一个修道士,没有遁世的
气质,更没到遁世的年龄。最初一个时其他还不大痛苦,因为他一心一意浸在创作里头;
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欠缺。但旧作已完,新作还没在心中抽芽的期间,
精神上往往有个低潮:他徬徨四顾,不禁对自己的孤独寒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
正在写作的时候是不会有这种问题的:写作,就因为应当写作,那不是挺简单吗?等到
一件作品诞生了,摆在面前之后,先前把作品从胸中挤压出来的那个强烈的本能就不出
声了,而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产生这件作品了,不大认得它了,几乎把它看作一件陌
生的东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没印出来,没演奏过,没有在世界上独立生存
过,我们就忘不了它。因为在这个情形之下,作品还是个与母体相连的新生儿,连在血
肉上的活东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来。克利斯朵夫制作越多,越受这些
从他生命中繁衍出来的东西压迫;因为它们无法生存,也无法死灭。谁替他来解放它们
呢?一种模糊暧昧的压力在鼓动他那些思想上的婴儿;它们竭力想和他脱离,想流布到
别的心中去,象活泼的种子乘着风势吹遍世界一样。难道他得永远被封锁起来,没法生
长吗?那他可能为之发疯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戏院,音乐会)都已经断绝,而他也无论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
向那些拒绝过他的指挥们钻谋,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来以外别无办法;但要找一个肯捧
他出场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个肯演奏他作品的乐队更容易。他试了两三次,手段都笨
拙到极点,结果他觉得够受了;与其再碰一次钉子,或是和出版商讨价还价,看他们那
种长辈面孔,他宁可自己出钱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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