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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保罗•;D到达124号当日曾经摔坏的桌子旁就坐。重新接好的桌腿比以前更结实。卷心菜都吃光了,熏猪肉油亮亮的踝骨在他们的盘子里堆成一堆。塞丝正在上面包布丁,嘟囔着她的祝愿,以老练的厨子惯用的方式事先向大家致歉。这时,宠儿脸上现出的某种东西———她眼盯塞丝时攫住她的某种宠物式的迷恋———使得保罗•;D开口了。
“你就没啥兄弟姐妹吗?”
宠儿摆弄着勺子,却没看他。“我谁都没有。”
“你来这儿到底是找什么呢?”他问她。
“这个地方。我是在找这个我能待的地方。”
“有谁给你讲过这房子吗?”
“她讲给我的。我在桥上的时候,她讲给我的。”
“肯定是早先的人。”塞丝道。早先的那些日子里,124号是口信和捎信人的驿站。在124号,点滴的消息就像泡在泉水里的干豆子———直泡到柔软得可以消化。
“你怎么来的?谁带你来的?”
现在她镇定地看着他,但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塞丝和丹芙两人都后退了,收缩腹肌,放出黏糊糊的蛛网来相互触摸。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逼逼她。
“我问你是谁带你来这儿的?”
“我走来的,”她说,“好长、好长、好长、好长的一条路。没人带我。没人帮我。”
“你穿着新鞋。你要是走了这么长的路,怎么从鞋子上看不出来?”
“保罗•;D,别再挑她毛病了。”
“我想知道。”他说道,把刀把儿像根旗杆似的攥在手中。
“我拿了鞋子!我拿了裙子!这鞋带系不上!”她叫嚷着,那样恶毒地瞪了他一眼,丹芙不禁轻轻去摸她的胳膊。
“我来教你,”丹芙说,“怎么系鞋带。”她得到了宠儿投来的一笑,作为奖赏。
保罗•;D觉得,他刚抓住一条银亮亮的大鱼的尾巴,就让它从手边滑脱了。此刻它又游进黑暗的水中,隐没了,然而闪闪的鱼鳞标出了它的航线。可是她的光芒如果不是为他,又是为谁而发的呢?他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容光焕发,而只是泛泛地展示一番。凭他的经验而论,总是先有了焦点,周围才现出光芒。就说“三十英里女子”吧,同他一起等在沟里的时候,简直迟钝得冒烟儿,可西克索一到,她就成了星光。他还从未发现自己搞错过。他头一眼看见塞丝的湿腿时就是这种情形,否则他那天绝不会鲁莽得去把她拥在怀中,对着她的脊背柔声软语。
这个无家无亲的姑娘宠儿,可真是出类拔萃,尽管把二十年来遇见过的黑人琢磨个遍,他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为什么。战前、战后以及战争期间,他见过许多黑奴,晕眩、饥饿、疲倦或者被掠夺到了如此地步,让他们重新唤起记忆或说出任何事情都是个奇迹。像他一样,他们躺在山洞里,与猫头鹰争食;像他一样,他们偷猪食吃;像他一样,他们白天睡在树上,夜里赶路;像他一样,他们把身子埋进泥浆,跳到井里,躲开管理员、袭击者、刽子手、退役兵、山民、武装队和寻欢作乐的人们。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大约十四岁的黑孩子独自在林子里生活,他说他不记得在别处住过。他见过一个糊里糊涂的黑女人被抓起来、绞死,因为她偷了几只鸭子,误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婴儿。
《宠儿》第二部分第16节
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进。只有一次,他有可能待在一个地方———和一个女人,或者说和一个家在一起———超过几个月的时间。那唯一的一次差不多有两年,是同那个特拉华的女织工一起度过的。特拉华是肯塔基州普拉斯基县以外对待黑人最野蛮的地方,当然,佐治亚的监狱营地就甭提了。
同所有这些黑人相比,宠儿大不一样。她的光芒,她的新鞋,都令他烦恼。也许只是他没有烦扰她的事实令他烦恼。要么就是巧合。她现身了,而且恰好发生在那天,塞丝和他结束了争吵,一起去公共场合玩得很开心———好像一家人似的。可以这么说,丹芙已经回心转意;塞丝在开心地笑;他得到了许诺,会有一份固定的工作;124号除净了鬼魂。已经开始像一种生活了。可是他妈的!一个能喝水的女人病倒了,给带进屋来,康复了,然后就再没挪过窝儿。
他想把她撵走,可是塞丝让她进来了,他又无权把她赶出一所不属于他的房子。打败一个鬼是一码事,可把一个无助的黑人姑娘扔到三K党魔爪下的地方去,则完全是另一码事。那恶龙在俄亥俄随心所欲地游弋,极度渴求黑人的血,否则就无法生存。
坐在饭桌旁,嚼着饭后的金雀花草,保罗•;D决定安顿安顿她。同城里的黑人们商量一下,给她找个地儿住。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宠儿就被自己从面包布丁里挑出来的一颗葡萄干噎住了。她向后倒去,摔出椅子,掐着脖子翻来滚去。塞丝去捶她的背,丹芙将她的手从脖子上掰开。宠儿趴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艰难地捯气。
等到她平静下来,丹芙擦去了秽物。宠儿说道:“现在去睡吧。”
“到我屋里来,”丹芙说,“我会在上边好好看着你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丹芙为了设法让宠儿和她合住一室,都快急疯了。睡在她上铺并不容易,得担心着她是否还会犯病、长睡不醒,或者(上帝保佑,千万可别这样)下床漫步出院,像她漫步进来时那样。她们在那里可以更随便地说话:在夜里,当塞丝和保罗•;D睡着以后;或是白天,在他们俩都没到家的时候。甜蜜、荒唐的谈话里充满了半截话、白日梦和远比理解更令人激动的误解。
姑娘们离开以后,塞丝开始收拾饭桌。她把盘子堆在一盆水旁边。
“她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保罗•;D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我们为丹芙好好地打了一架。也得为她来上一回吗?”塞丝问道。
“我只是不明白干吗摽在一起。明摆着,她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为什么也抓着她不放,这个我就搞不懂了。”
塞丝扔下盘子,盯着他。“谁抓着谁不放关你什么事?养活她并不费事。我从餐馆捡回一点剩的就行了。她跟丹芙又是个伴儿。这个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那你还牙痒痒什么?”
“我也拿不准。是我心里的一种滋味。”
“那好,你干吗不尝尝这个呢?尝尝这个滋味:有了一张床睡,人家却绞尽脑汁琢磨,你每天该干些什么来挣它。尝尝这个滋味。要是这还不够,再尝尝做一个黑女人四处流浪、听天由命的滋味。尝尝这个吧。”
“那些滋味我全清楚,塞丝。我又不是昨天才出娘胎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错待过一个女人呢。”
“那这世上也就独你一个。”塞丝回答道。
“不是俩?”
“不是。不是俩。”
“可黑尔又怎么你啦?黑尔总和你在一起。他从不撇下你。”
“没撇下我他撇下谁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是事实。”
“那么他更坏,他撇下了他的孩子。”
“你可不能这么说。”
“他没在那儿。他本来说他会在那儿,可他没在。”
“他在那儿。”
“那他干吗不出来?我为什么还得把我的宝贝们送走,自己留在后头找他?”
“他没法从厩楼里出来。”
“厩楼?什么厩楼?”
“你头顶上的那个。在牲口棚里。”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塞丝挪向桌子。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他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
“什么?”
“我来这儿那天。你说他们抢了你的奶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把他搞得一团糟。就是那个,我估计。我只知道有什么事让他崩溃了。那么多年的星期六、星期天和晚上的加班加点都没影响过他。可那天他在牲口棚里见到的什么事情,把他像根树枝一样一折两断。”
“他看见了?”塞丝抱紧两肘,好像怕它们飞走似的。
“他看见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