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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尚不能言、六岁还不会走,这孩子……这孩子他……
一直立在萧红楼身边的白衣男子不由皱眉,手中不住摇动的扇子也滞了一滞。
萧红楼自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一改懒散的模样微微坐起身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模样只有十一二岁的娃娃。
“昙……昙儿……”胡璿整个人呆住了,伸手指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儿子——却只看见一个瘦小的背影。
杜巧娘更是惊怔,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方才……方才他还连“娘”也叫不真切,此时……此时却怎么……
这……这是她的儿子?!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那个傻儿子?!
“其实这副药没什么特别的,”娃娃似乎笑了一下——奇怪,此时他竟然还笑得出来——“这只是一副治疗失眠抑郁的药方罢了,只是……”目光波动了一下,却又似乎静默无痕,“由我说出来,会比较奇怪吧……”
师父,您难道早就料到了,是吗?
让我继续装做傻傻的样子,好知道那些真实的东西吗?
可是师父,您知道吗?
昙儿后悔了,昙儿后悔知道这些了……
您知道吗?
昙儿希望自己是傻的,一直傻……并且永远这么傻下去……
那该……多好啊……
多好啊……
……
“你愿意要我的命了吗?”
夏日暖风鼓噪出新的热度,吹得人身上渗出黏腻的汗来,青色的小人儿立在伞盖遮蔽的阴影里,说——
“你愿意要我的命了吗?”
我的命。
愿意吗?
萧红楼眸色一暗,久未有波动的眼光竟仿佛被灼烧般颤了一下,整个人都肃整起来。
“你可以装傻。”
“呵呵,那样就有别人要死掉了……”
“既然是‘别人’,那关你什么事?”
“那是我的家人啊……”
“他们当你是家人吗?”
“我也不知道呢。”
“你爱他们?”
“我只爱我娘。”
“哦?那你还……”
“我只卖我的命,不卖心的……”
我只卖我的命,不卖心的……
我的命。
我的心……
“呵,呵呵呵……”萧红楼听得过瘾,竟然仰靠在卧榻上大笑起来。
“好,好!有意思,哈哈哈……”
“昙……昙儿……”胡璿颤抖着伸出手,却在碰到那个青绿色身子时顿住,无力……抑或是无颜——再碰触,“你……”
“爹,我六年前就好了,”小人儿转过身,依旧笑得稚气,肉嘟嘟的脸上现出一个十四岁孩子该有的恬静笑容,“师父教了我医术,再有几年就能出师了呢。”
“你……你……”
“不过,”小人儿挠了挠头,“这次怕是不行了,师父要生气了吧……”
“昙儿,爹……”
“娘,”小人儿对胡璿置若未闻,声音一顿,却还是笑着道,“娘就当……就当我还是那个痴儿吧,其实,痴儿和现在的我,都是昙儿啊……”
死一个傻子昙儿,和死一个聪明的昙儿,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啊……
不过,似乎都没有人知道这个呢,没有呢……
杜巧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步步向那个红色的妖人走去,直好似一步步走向红莲业火,走向染血的刀锋,走向立满白幡的坟场!竟然厉声笑起来,尖利的笑声划破每个人的耳膜刺进心里,在心窝最深处狠狠割下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
胡之昙走了。
东方昙走了。
最后一次作为胡家的人,走了。
……
三日之后,世人传说玉峰庄庄主那个痴儿暴病而亡,时年十四。
七日之后,东方错亲临玉峰庄索要爱徒,得知爱徒死讯后,一气之下毒瞎胡璿次子及胡家六夫人。从此以后闭谷隐居,发誓永不出谷。
十四日后,江湖传言红衣楼楼主萧红楼收了“无命公子”中的第四公子,名为:
无字。
三个月之后,玉峰庄庄主胡璿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中只有一张纸,纸上无字,只密密麻麻地画着黑白棋子,仔细观瞧,竟是几百年未能有人破解的“天龙棋”棋谱。
胡璿看后,吐血不止。
半年之后,胡璿吐血而亡,长女胡婧兰继任玉峰庄庄主之位,随即传出胡璿是因萧红楼逼迫致死的消息。而他真正的死因,没有人知道。
无字的身世为何,没有人知道。
……
那一日,芙蓉花开了,染红了树梢;那一日,墨色淡了,晕开了眉角;那一日,和风送爽,吹绿了胡桃……
那一日,第一次走近红衣楼的小人儿看见一个紫色的跳脱的背影,笑弯了眼角。
他说:
“你的刀掉了呐~”
“你是谁?”
“呵呵,无字~”
“蚊子?”
“呃……”
那一世,你为青灯,我为古刹
那一世,你为青石,我为月牙
那一世,你为流水,我为落花
那一世,我静静地看你舞着血色的长刀,做守你一生的,曼珠沙华……
第六十三章 沙洲冷(一)
断箫凭谁弄,乱惹云笺飞寄,却将心事,尽赋残生,眷顾经年。
淩江,栖龙船上。
出大青岭,过湖州,再上淩江,距困龙坳一战已有三天。
月余光阴弹指一挥,距凤凰山之约不逾九日。
随着千顷碧波浮浮沉沉,偌大一艘龙船却连半点声息也无,这艘船原本应该有七人乘坐,而今却——
正月二十一,困龙坳。
无怖凄烈的呼喊,让整个山坳彻底冻结。
那青色的瘦小身影在内力卷起的风沙里缓缓软倒,好像一幕无声默剧,将那慢动作似的镜像剪得仿佛一帧帧拼凑而来——虚淡凄美,宛若梦境。
无怖惊愕之后冲过去,却只来得及接住他伤痕累累的手。漫起的黄沙里,他看见他散乱的头发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他看见他的手似乎是向他的方向缓缓伸了一下,他看见他因消瘦而显得大得突兀的眼睛弯起温柔的弧度,然后,渐渐阖上……
那乱发,曾经会落几片庭院里芙蓉树的叶子;那手,或是攥着嫩粉色的点心,或是暖暖地拉着他的衣角,或是轻轻地、轻轻地点在自己脸畔;那眼,总是如星子般将光亮点在他心里,灵动可爱,不染纤尘。而今,它们终只静默成一个符号,成为永远不再的凝固的记忆……
周遭的空气仿佛与他轻阖的眸子一同冻结,衬得无怖跪倒在地的声音异常突兀,几乎磕出回响,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无边的静默拉开让人窒息的磁场,宛如最霸道的噪音,在生者的耳边轰鸣,噪得人们忘记了任何动作。
无怖抓着那只脏污的、满是伤痕的手,一动不动。他的手也没有动,连一丝颤抖也无,他的眸子也不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紧紧阖死的眼睑,好像下一刻,那双晶亮的眼睛就会睁开,如平常一般弯成月牙的形状,透出暖意,沁人心脾;好像耳边还响着那聒噪的声音——
“小布小布,我们来下棋吧,我让你两目半,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那一瞬,这只有十八岁的少年,仿佛已在尚未成熟之时,老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无忧,未见有何动作,他却已在第一时间扼住了胡婧兰的梗嗓咽喉,只消轻轻一个动作这心如蛇蝎的女人就会立毙当场。无忧享受般听着自己亲手制造的骨节错动的“咯咯”声,手下这人却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无忧加大了手劲,恨不能将这人碾成齑粉!却见她原本空洞无物的眸子蓦然闪现几星光亮,几乎被扼断的脖子竟然逆着他强大的劲力转了过来,干燥开裂的嘴唇开开合合,依稀是……“姐姐”的口型。
无忧一愣,手指竟仿佛灼烫一般松了开来,搡得胡婧兰不由自主倒退几步。
“姐……姐姐?……”
胡婧兰的声音嘶哑难听,仿若刀尖在山崖壁上凿出来的,却深深楔进众人的耳朵。
“他……他竟然还叫我……姐姐?!”
又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胡婧兰身子一耸,竟“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漫天的血雾里,时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她仿佛又看到护在胡家一十五口人身前那双稚嫩的手臂,就在刚才,那双手臂,还紧紧地、紧紧地拥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