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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既然不必按时上课,其余的时间我们还得想出几件事情来消磨,到下午三点才能散学。几个人爬上城去,坐在大铜炮上看城外风光,一面拾些石头奋力向河中掷去,这是一个办法。另外就是到操场一角砂地上去拿顶翻筋斗,每个人轮流来做这件事,不溜刷的便仿照技术班办法,在那人腰身上缚一条带子,两个人各拉一端,翻筋斗时用力一抬,日子一多,便无人不会翻筋斗了。
因为学校有几个乡下来的同学,身体壮大异常,便有人想出好主意,提议要这些乡下孩子装马,让较小的同学跨到马背上去,同另一匹马上另一员勇将来作战,在上面扭成一团,直到跌下地后为止。这些做马匹的同学,总照例非常忠厚可靠,在任何情形下皆不卸责。作战总有受伤的,不拘谁人头面有时流血了,就抓一把黄土,将伤口敷上,全不在乎似的。我常常设计把这些人马调度得十分如法,他们服从我的编排,比一匹真马还驯服规矩。
放学时天气若还早一些,几个人不是上城去坐坐,就常常沿了城墙走去。有时节出城去看看,有谁的柴船无人照料,看明白了这只船的的确确无人时,几人就匆忙跳上了船,很快地向河中心划去。等一会儿那船主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
“兄弟,兄弟,你们快把船划回来,我得回家!”
遇到这种和平讲道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把船划回来,各自跳上了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点,一见自己小船为一群胡闹小将把它送到河中打着圈儿转,心中十分愤怒,大声地喊骂,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那我们便一面回骂着,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尽他叫骂也不管他。到下游时几个人上了岸,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有时刚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赶来,那就得担当一分儿惊险了。船主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抢上船头,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颠簸,一个无经验的孩子担心会掉到水中去,必惊骇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经验的人呢,你估计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无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尽那乡下人的磨练,拼一身衣服给水湿透,你不慌不忙,只稳稳地坐在船中,不必作声告饶,也不必恶声相骂,过一会儿那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知道用这方法吓不了你,他就会让你明白他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这玩笑到时应当结束了,必把手叉上腰边,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
“少爷,够了,请你上岸!”
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有时不凑巧,我们也会被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还一路骂我们。只要逃走远一点点,用什么话骂来,我们照例也就用什么话骂回去,追来时我们又很快地跑去。
那河里有鳜鱼,有鲫鱼,有小鲇鱼,钓鱼的人多向上游一点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园,不涨水,从跳石上过河,到菜园里去看花、买菜心吃的次数也很多。河滩上各处晒满了白布同青菜,每天还有许多妇人背了竹笼来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地从北城墙脚下应出回声。
天热时,到下午四点以后,满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体。有些军人好事爱玩,还把小孩子,战马,看家的狗,同一群鸭雏,全部都带到河中来。有些人父子数人同来。大家皆在激流清水中游泳。不会游泳的便把裤子泡湿,扎紧了裤管,向水中急急地一兜,捕捉了满满的一裤空气,再用带子捆好,便成了极合用的“水马”。有了这东西,即或全不会漂浮的人,也能很勇敢地向水深处泅去。到这种人多的地方,照例不会出事故被水淹死的,一出了什么事,大家皆很勇敢地救人。
我们洗澡可常常到上游一点去。那里人既很少,水又极深,对我们才算合适。这件事自然得瞒着家中人。家中照例总为我担忧,惟恐一不小心就会为水淹死。每天下午既无法禁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会到米厂上去同人赌骰子,那位对于管拘我侦察我十分负责的大哥,照例一到饭后我出门不久,他也总得到城外河边一趟。人多时不能从人丛中发现我,就沿河去找寻我的衣服,在每一堆衣服上来一分注意。一见到了我的衣服,一句话不说,就拿起来走去,远远地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衣时来同他会面。衣裤既然在他手上,我不能不见他了;到后只好走上岸来,从他手上把衣服取到手,两人沉沉默默地回家。回去不必说什么,只准备一顿打。可是经过两次教训后,我即或仍然在河中洗澡,也就不至于再被家中人发现了。我可以搬些石头把衣服压着,只要一看到他从城门洞边大路走来时,必有人告给我,我就快快地泅到河中去,向天仰卧,把全身泡在水中,只露出一张脸一个鼻孔来,尽岸上那一个搜索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有些人常常同我在一处,哥哥认得他们,看到了他们时,就唤他们:
“熊澧南,印鉴远,你见我兄弟老二吗?”
那些同学便故意大声答着:
“我们不知道,你不看看衣服吗?”
“你们不正是成天在一堆胡闹吗?”
“是呀,可是现在谁知道他在哪一片天底下?”
“他不在河里吗?”
“你不看看衣服吗?不数数我们的人数吗?”
这好人便各处望望,果然不见到我的衣裤,相信我那朋友的答复不是句谎话,于是站在河边欣赏了一阵河中景致,又弯下腰拾起两个放光的贝壳,用他那双常若含泪发愁的艺术家眼睛赏鉴了一下,或坐下来取出速写簿,随意画两张河景的素描,口上嘘嘘打着唿哨,又向原来那条路上走去了。等他走去以后,我们便来模仿我这个可怜的哥哥,互相反复着前后那种答问。“熊澧南,印鉴远,看见我兄弟吗?”“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不看看这里一共有多少衣服吗?”“你们成天在一堆!”“是呀!成天在一堆,可是谁知道他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于是互相浇起水来,直到另一个逃走方能完事。
有时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当时虽无法擒捉,回头却常常隐藏在城门边,坐在卖荞粑的苗妇人小茅棚里,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到我十分高兴地从大路上同几个朋友走近身时,他便风快地同一只公猫一样,从那小棚中跃出,一把攫住了我衣领。于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门口,才自行散去。不过这种事也只有三两次,我从经验上既知道这一着棋时,进城时便常常故意慢一阵,有时且绕了极远的东门回去。
我人既长大了些,权利自然也多些了,在生活方面我的权利便是即或家中明知我下河洗了澡,只要不是当面被捉,家中可不能用爬搔皮肤方法决定我的应否受罚了。同时我的游泳自然也进步多了,我记到我能在河中来去泅过三次,至于那个名叫熊澧南的,却大约能泅过五次。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日子,多半是三点晚饭以后才去。如遇星期日,则常常几人先一天就邀好,过河上游一点棺材潭的地方去,泡一个整天,泅一阵水又摸一会儿鱼,把鱼从水中石底捉得,就用枯枝在河滩上烧来当点心。有时那一天正当附近十里长宁哨苗乡场集,就空了两只手跑到那地方去,玩一个半天。到了场上后。过卖牛处看看他们讨论价钱盟神发誓的样子,又过卖猪处看看那些大猪小猪,查看它,把后脚提起时,必锐声呼喊。又到赌场上去看看那些乡下人一只手抖抖地下注,替别人担一阵心。又到卖山货处去,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皮毛,且听听他们谈到猎取这野物的种种危险经验。又到卖鸡处去,欣赏欣赏那些大鸡小鸡,我们皆知道什么鸡战斗时厉害,什么鸡生蛋极多。我们且各自把那些斗鸡毛色记下来,因为这些鸡照例当天全将为城中来的兵士和商人买去,五天以后就会在城中斗鸡场出现。我们间或还可在敞坪中看苗人决斗,用扁担或双刀互相拼命。小河边到了场期,照例来了无数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绣花大衣袖掩着口笑,使人看来十分舒服。我们来回走二三十里路,各个人两只手既是空空的,因此在场上什么也不能吃。间或谁一个人身上有一两枚铜元,就到卖狗肉摊边割一块狗肉,蘸些盐水,平均分来吃吃。或者无意中谁一个人在人丛中碰着了一位亲长,被问道:“吃过点心吗?”大家正饿着,互相望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