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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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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绾,字文约,时年四十六岁,四川成都双流人,原为宁州通判。熙宁二年“变法”开始,他上书王安石,极力赞颂“变法”,被王安石调至京都,由集贤院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同知谏院、侍御史杂知事而迅速迁升为御史中丞。
  邓绾首先一针见血地指出:“千万流民涌入京都,已动摇了朝廷百官对‘变法’六年来所有成就的信赖,把三年前关于均输法‘官商勾结’和青苗法‘抑配贷款’的老帐又翻弄出来了。谏院、御史台一些原来支持‘变法’的年轻官员,已流露出对司马光、苏轼的怀念,人心在变!而藏匿于心底不露于言表者,只怕大有人在。现时的情状是,只要有一点儿火星迸溅,就会燃起一场大火。俗话讲‘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可历朝历代的事实是:家贫孝子少,国难奸佞多……”
  王安石静听着,默然不语。
  李定,字资深,扬州人,时年四十七岁,原为秀州判官。熙宁二年“变法”开始,进京谒见王安石,极言“变法”之必要,被王安石荐于皇帝赵顼,由集贤院校理、检正中书吏房、直舍人院,而迁升为同判太常寺。
  李定在王安石皱着眉头时,开口就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前天深夜,翰林学士承旨韩维,悄悄驱车去了洛阳……”
  王安石神情悚然。
  舒亶神情紧张地询问:“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李定望着沉思的王安石,严肃地说:“韩维的洛阳之行,肯定是奉旨而出。这似乎表明,圣上的心已悄悄转向司马光了。天灾不足虑,哪个朝代都有旱涝螟蝗之灾,执政者应尽力补救,以减轻黎庶之苦,实在无力,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老天爷总归是要下雨的。流民入京不足虑,万八千人喝的稀粥,朝廷还是供得起的。拿出几万斛粗粮碎米,也够打发几个月了。实在不行,拿京城里的几个大户开刀,也能榨出几万斛粮米来。朝廷百官的弹劾参奏也不足虑,现时的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还没有出现像司马光、苏轼那样令人敬畏的人物,就是让他们放开嗓子喊,只怕也喊不塌天。现时最可虑的,是皇上遇灾慌神,遇乱思迁。如若司马光再不甘于寂寞,借机图进,落井下石,朝廷形势就很难说了……”
  王安石的神情显得更为忧郁、阴沉了。
  舒亶,字信道,浙江明州慈溪人,时年三十三岁。原为临海县县尉,因勇于任事,政绩颇佳,“变法”伊始,被王安石调进京都,授予监察御史里行之职。
  舒亶此刻似有意与李定相呼应,立即从怀中取出一部《钱塘集》,双手呈于王安石面前,言词激烈地道出了一个更为可虑的现实:“朝廷这场纷争的出现,表面看来,是由十月不雨的天灾引起的,其根子,可能是来自后宫。这本《钱塘集》在前几天突然接版行世,而且很快哄响京都,朝廷百官、文人墨士立即唱和叫好,并借其诗集中的一些诗句,发泄对新法的不满,决不会是偶然的。我们千万不可忘记,这部《钱塘集》是驸马王诜出资按版印刷的。而这个王诜,正是苏轼的密友,正是司马光道德文章的崇拜者,而且上通后宫,下达文坛。现时的一切迹象表明,韩维的洛阳之行和这部《钱塘集》的行世,可能都是有人在暗中策划……”
  邓绾、舒亶、李定这三个人物,是“变法”六年中涌现出的一代“俊彦之大”的代表,他们都以敢于冲锋陷阵的勇气,赢得了王安石的青睐,现时已成为“变法”派中仅次于吕惠卿、曾布、章惇、吕嘉问的重要成员。由于近一年来吕惠卿、曾布、吕嘉问之间的内争日益显露,舒亶、邓绾、李定对王安石的影响也就日益增强。也由于他们都是在“变法”大潮中随着潮流浮上来的,在这六年“变法”与“流俗”的生死相搏中,他们似乎都不曾精研“变法”的宗旨和内涵,而是热衷于争斗方式上的陶冶。他们已习惯于以“流俗”为对象,以司马光、苏轼等人为靶子。
  邓络、舒亶、李定离开之后,他们留下的答对和进策,猛烈冲击着王安石。
  “根子在后宫”。这个分析有道理。王安石认真思索:“变法”已有六个年头,各地机构已经完备,州府官吏已明宗旨,九项新法已经推行,天下人心已经习惯,朝廷之内“流俗”已被逐尽,“变法”不可逆转之势已经形成。朝臣中些微的风吹草动,是不足以动摇“变法”根本的。唯一能够造成“变法”逆转的力量,只能是来自后宫。后宫,毕竟是皇权最高的操纵者啊!
  王安石想着后宫的主要成员:年轻浮躁的岐王赵颢,沉湎于宫中燕乐,虽一直不满“变法”,但人望不高,声大而无人听闻,皇上素来对其反感,起不了什么作用。年轻聪颖的嘉王赵君页,生性淡泊,沉醉于琴棋书画,特喜医书,对朝政兴趣不大,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代名医,在政见上也不会起大作用的。染有文人积习的驸马王院和处事填密的贤惠公主,虽然是皇太后、太皇太后的掌上明珠,但毕竟身居外戚,在朝廷人事上可能有所影响,但在朝政大事上,作用是有限的,而且,皇上早已对这对夫妻与后宫密切的关系有所戒备。整日目不转睛看视着儿子的皇太后,在处理外戚的关系上是聪慧明敏的,但在朝政的决断上,尚且缺乏把握全局的能力,她整日地忧虑、愁苦、担心、训示,只是护着儿子的母爱罢了。整日陪着皇上提心吊胆的皇后,仅是一个心底善良的女人,一个姻淑柔情的妻子,一个全心随着皇上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的可心人。而整日嘻嘻哈哈、城府深沉的大皇太后,才是皇室真正的神明!这个女人,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既能看到“变法”会给大宋江山带来中兴,也能看到“变法缺失”可能会给大宋社稷带来危害,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这个女人,有着一颗深邃难测的心,开口说出的话,几乎都是用欢愉轻松的彩纸包裹着,寓深意于不经意之中,使听闻者三思之后始能得其奥旨。这个女人,有着老辣独到的谨慎,思多于言,大智寓于拙愚,在“变法”六年中,很少对“变法”的推行和朝政纷争表示明确的态度,但却有力地影响着朝廷的稳定,支持着“变法”的进行。可现时,在这场十月不雨的特大灾害面前,这位皇室之神,另要策划一场“变法”逆转的悲剧吗?皇上呢?现时确实如李定所语:“遇灾慌神、遇乱思迁”,对“变法”又一次动摇了。这种“动摇”,已经通过“避殿”、“减膳”、罪己的“广求直言”等过分谦恭的举止,显露在群臣面前,从而加剧了朝廷的慌乱,下一步只怕他真地要以新法作为敬天赎罪的祭物……
  王安石深思之后,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朋友司马光和苏轼。按照邓绾、舒亶、李定所论,子瞻和君实都是后宫策划的这场纷争前后两个关键环节的关键人物,子瞻已以其诗作掀起舆论大波,搅乱了人心;皇上派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去洛阳,君实返回京都收拾局面。王安石痛苦地闭上眼睛,三年前那夜在司马光府邸与君实、子瞻相聚话别的情景,蓦地复现在眼前。司马光举杯吟诵的和苏子瞻起舞歌吟的诗句,随而复响于耳边,沸腾着的友谊情愫,也随而浸漫了他的身心。
  夜深之后,王安石处置完公务,拿起苏轼的《钱塘集》翻阅起来。这部诗集,确实是子瞻写的。但子瞻远在杭州,能有分身之法参与后宫的谋划吗?子瞻是个口无遮拦之人,若借人搭桥参与其事,或领受其后宫所使,何不写奏表、举弹劾,有恃无恐地图个痛快呢?何必苦心孤诣、用写诗的辛苦、拐弯抹角地在字里行间露其所思?况且,一部诗集的镂版印刷也需要时日,纵然是驸马王诜,也不会在三五十天内用气吹出一部精致的诗集来。唉,晦气未消的苏子瞻,只怕是糊里糊涂地又撞进了一股更为晦气的漩涡……
  难道是身居洛阳的司马君实参与了后宫的这场策划?邓绾、舒亶、李定等人作如此猜测,也许是出于纷争中的警觉,自己若轻信这般猜度,那就是对友谊的读亵了。司马君实,刚正坦直之人,光明磊落之士,断不会依从权势而屈毁名节的,即使皇太后、太皇太后谕示其所为,君实也会以屈原为楷模,明来明往。可现时韩维确实去了洛阳,君实纵然不会“借机图进、落井下石”,但君王圣旨,却不能不依从。司马君实毕竟是一位誉满朝野的“朝臣典范”!君实,君实,“政争”真是一个难以摆脱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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