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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街头,三四百名饥饿的流民,在王诜心神专一的谈论中,弄清了有一位大人物对他们的境遇十分同情,“哗啦”;一声响动,一齐跪倒,打断了王诜未尽的话,向这位着装高贵的驸马爷发出了碎心裂胆的乞求。
王诜望着跪地哀求的流民,望着乞食行列里奄奄待毙的老人和孩子,心胸发问,嗓门似乎淤结了。他一时不知此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身边的官妓歌伎、瓦肆艺人突然咽沮出声,他才灵醒过来。
“我无诗,我‘呼号’不出声啊!书肆老板,借我铜钱五千,我要学《钱塘集》中的苏子瞻广布功德!”
“五岳书肆”的老板忙从屋内取出五千铜钱,放在王诜面前。
王诜抓起铜钱撒向乞食的饥饿百姓,喟然自语:“我能做的,只是如此,只能如此啊……”
谁知,五千铜钱落地,却引起了疯狂的争抢,以至相互践踏,任何劝阻、恐吓都制止不住。待皇城司的士卒赶到,书肆门前,竟留有十余具被活活踩死的老人和孩子的尸体。
“我做了一件蠢事啊!施舍为了救命,谁知五千铜钱却杀害了他们……”驸马王诜呆呆地站在“五岳书肆”门前。
从三月二十日起,皇城司开始在全城驱赶流民出京。
禁军马队,挥动皮鞭到处追逐着饥饿的流民。奈何禁军有数,且不都是铁石心肠;流民万千,个个都是饿不怕死;京城方圆四十余里,街巷千百,道路纵横,大有回旋之地,于是,流民窜于京都,神出鬼没。禁军追踪寻迹,疲于奔命。逃躲追逐之间,马蹄声、斥叱声、鞭打声,呼天抢地的哀嚎声,有气无力的咒骂声,悲不忍闻的惨叫声,不分昼夜地起伏在京城。
三月二十四日午时,烈日如火,热风如炙。一群老幼相扶、腿脚打飘的流民二十多人,艰难地流动到皇城左侧的安上门附近。终于筋疲力尽,一位老者脚步一乱,身体踉跄地跌倒于地,随着一声微弱地呻吟,不见动静了。流民们木呆地注视着老人,颓然瘫坐在地上,无言,无泪。就在这时,一队禁军士卒追逐而来,四面围上,驱赶着、叫骂着,挥起皮鞭向流民抽去。皮鞭如蛇如刀,衣片飞卷,血花四溅,一扇扇流血的脊背,一只只流血的手臂,一张张流血的面庞,依然无言、无泪,甚至无知、无党、无火。
突然,一串激愤而威严的怒喝声从安上门前传来:“住手!畜生,你们还有人性吗……”
士卒一愣,停鞭转头望去,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官吏,身高约六尺,眉清目秀,举止潇洒,头戴黑色双翅朝冠,身着黑色博带朝服,从安上门前提袍急步而来。这位年轻官吏神情激愤,举手指点禁军,高声训斥:“你们也有父母兄弟,你们也有姐妹姑嫂,你们也是父母生养的,如何下得这般毒手!”
士卒们被年轻官吏一下镇住了,手提皮鞭,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头目。
禁军头目何尝不为年轻官吏真挚的话语所打动,但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他注目打量着眼前这位身分不明的官吏,厉声询问:“你是谁?”
年轻官吏拱手回答:“监安上门小吏郑侠。”
禁军头目惊诧了:“大人莫非是王安石相爷门下能诗善画的郑介夫郑参军?”
郑侠点头,弯腰致意:“请军爷高抬贵手,莫再为难、逼迫这些饿以待毙的父老孩提……”
王安石的门楼和名头发生了效用,禁军头目拱手施礼,带着他的士卒离开了。
遍身血渍的流民们似乎在奈何桥头遇到了菩萨,死里逃生又回到阳间,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倒在郑侠面前,痛哭失声,连声哀求:“大人活我,大人活我啊……”
郑侠急忙弯腰搀扶,流民们跪伏不起,乞求声更哀。郑侠的心突然间收缩得发抖了:多么善良的百姓!拖着鞭伤跪拜,只为自己说了一句人话啊!“大人活我!”一个看门小吏,能活天下挨饿的百姓吗?连眼前这些流民的一餐饱饭也供不起啊!他泪水滂沱,气噎嗓间,无言以对,突然悟通了做一个好人难,做一个好官难,做一个违心的好官更难!新近从《钱塘集》中读得的两句诗从他的口中自语吟出: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民更鞭箠。
流民们虽然听不懂他说些什么,更不知这两句诗是他从王诜镂版的《钱塘集》中记取的,但从他那滂沱而下的泪水中、气噎嗓间的神态中、吟诗自责的歉疚中,明白了这位恩人的难处。有心无力,不可强求其难啊!他们戛然地停止了乞求,只是不停地默默叩头感谢。
郑侠不忍再看。他急忙低下头,伸手从衣囊中摸出一把散碎银两和铜钱,递在面前的一位老妇手里:“老妈妈,给孩子们买点吃食充饥吧。”说完,他转身向着皇宫跪倒,叩头触地,声泪俱下,昂首高呼:“皇上,天高听卑,你看看这无云无雨的天空,你看看这青苗衰败的田野,你听听这响彻京都的哭声,快救救大宋嗷嗷待哺的黎民百姓吧!”
流民们“哇”的一声,又放声痛哭。
当天晚上,这位守门官吏郑侠回到他的住宅,把自己关在一间狭小的画室里,在一盏烛光下,面对着桌案上摆好的画绢、画笔发呆。他眼前闪现着流民们老幼相扶、伸手乞讨的悲惨情景,心头闪现着禁军士卒挥鞭驱赶的暴虐凶相,脑中闪现着流民们横卧的尸体和飞贱的血花,耳边轰响着流民们不歇落的痛哭。他闭上眼睛,企图把自己纷乱的思绪集中起来,可流民中那些孩子们惊恐含泪的眼睛,似无数繁星闪烁着,包围着他,使他的心神更为紊乱。他要画一幅《流民图》,要把几天来,特别是今日午间所见流民各种各样的悲惨情景,形象地展示在他的皇上面前,禀报皇上以实情,以求皇恩浩荡,活天下流离失所、饿以待毙的黎庶。可是王安石的身影,却又不时地闪现在他的眼前、心头和脑海,那亲切的目光,那熟悉的声音,那长者关怀后进的神态,总是萦绕于心,使他不忍提笔,不能濡墨,不敢落绢作画!
郑侠,福建福清人,时年三十三岁。从学童开蒙起,十七年的学子生涯,他都是在孔、孟儒家的熏陶中度过的。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汉代谶纬传说,使他深信天命的存在。联系眼前惨景,他认为前年的华山崩塌和现时的十月不雨,都属于上苍对朝政不良的警示!而上苍警示的具体原由,正是王安石现时推行的新法!若新法不罢,这种“警示”是不会停止的。深居高墙之内的皇上,现在该是猛省而知天命的时候了。
郑侠居官京都已有七年,深知官场宦海风波的险恶和无情,更明白上呈《流民图》之举是在玩火玩命,玩自己之命,亦玩妻儿家室之命,玩亲朋故友之命,也是玩皇帝的命!事情明摆着,一个小小的看门吏,竟敢以“天命”的警示弹劾新法,威逼皇上作出取舍,这不仅是“狂妄”,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作乱。乱臣贼子,得而诛之。《春秋》之义,也许会在一夜之间,用不着刑部开堂勘审,自己的人头就会落地。并且在自己的人头落地之后,又会有一群尚不知《流民图》为何物的梦中人被杀、被贬、被逐!自讨罪愆,死不足惜,那些冤枉鬼魂就是想讨债告状,只怕也寻不到债主的名头!何苦害己害人呢?自然,皇帝是天子,上天之子,当然是英明的,理应是英明的,定然会听“天命”而罢停新法,顺应“天命”以活天下黎庶之命。可“新法”不也是王安石的“命”吗?王安石执政六年,只有“变法”这一条“命”啊!皇上如若接受天命,同时也就将王安石断送掉了!
而他与王安石的交谊太深了。治平元年(1064年),他中进士,任光州司法参军三年后,就被王安石调进京师,居于王安石身边整整一年,研讨学术,议论朝政,老少交契,情若师生。他钦服王安石的人格、才智、勇气和胆略,但对王安石所操之术,不敢苟同。但王安石仍然信任他,重用他。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变法”伊始,王安石欲调他入“制置三司条例司”,他以“不谙青苗、免役诸法”为由而推辞,王安石笑而允诺。去年(熙宁六年)四月,王安石提举“经义局”修《三经新义》,又欲调他入局协助,他以“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为由而拒绝,王安石依然笑而允诺。他以傲物不群之躯监安上门,居皇帝之侧多年,亦得王安石之庇护。官场十年,受王安石之恩七载,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郑侠在友谊和莫测的祸福面前犹豫了。他离开桌案,绕室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