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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根问底之志;节衣俭食,甘于寂寞;勤于探索,自强不息。“他日史家有继,必此子也。”
也许因为“变法”风雨即来,也许因为王安石就任参知政事的消息已从大内传出,也许因为半年前延和殿里那场“理财”之争仍在司马光的心头回荡,也许只是因为修史需要,他们今夜议论的话题,是汉武帝时治粟都尉桑弘羊推行盐铁酒类官府专卖的一段史实。
此刻,精于汉史的刘攽正在从容地谈论:“……汉武帝元狩年间,国库日虚,匈奴压边,治粟都尉、领大司农桑弘羊,组织几十万人屯垦戍边,以御匈奴进犯,确是一件有远见的决策。为解决财政上的困难,他敢于从豪强、富商、大贾手中夺取盐铁酒类私营之权,一变而为官府专卖,也是一件极有胆略的举动。这个举动的直接功效是:削弱了各郡国的势力,打击了豪强的高利盘剥,增加了官府的钱财收入,于国于民还是有益的。所以,对桑弘羊这个人,我们应当予以注意……”
司马光很自然地从桑弘羊就想到了王安石。又从王安石想到刘攽,王、刘私交甚厚,不知史论是否受私情所扰。
范祖禹向刘攽提出质询:“桑弘羊屯垦戍边的决策,从汉以来,似无疑议。但他官营盐铁酒类之举,太史公司马迁似乎不以为然。太史公以为桑弘羊官营盐铁之论,是蒙蔽了汉武帝,故而太史公讥笑汉武帝‘昏暗不明,所用非人’。贡父公以为太史公这个评论公允吗?”
司马光微微点头。他喜欢范祖禹这种敢于向汉史权威提出挑战的精神。
刘攽朗声一笑,谐趣地说:“太史公当然是圣明的,但不是每句话都高明。他老人家对盐铁酒类和黎庶细民吃穿费用的了解,大约和我们一样外行,决不会比商人出身的桑弘羊高明,所以,也会有拿不准的地方。依我看,太史公对桑弘羊的评论,大半是依据桑弘羊后来德行有缺,为人不忠,与上官桀等勾结、谋废汉昭帝而立燕王旦、终被杀头的既成事实作出的。”
司马光笑了:贡父之智,在于高屋建领,故而辟径新奇,引人深思。他抬头询问刘恕:“道原,你的高见呢?”
刘恕并不谦让,坦率直言:“桑弘羊的悲剧,在于他的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远方,而不屑于低头一窥足下。他的一生,成名于理想,毁名于理想。盐铁官营了,而经营盐铁的官吏却腐化了,权钱相交。开始‘钱’为‘权’子,以‘权’谋‘钱’;继而‘钱’为‘权’父,以‘钱’役‘权’。结果,官仓无增,私囊盈满,铁器质劣价高,盐被居奇。名目上富民富国,实际上肥了铁官盐吏。桑弘羊不幸而成了铁官盐吏的代表!后来又在朝廷内争中掉了脑袋。悲夫,桑弘羊!”
司马光喜悦之色跳动在眉梢:道原的议论,深入而浅出,深湛而简要,肯定与否定并存,赞扬与谴责交织,动因与效果相应,活活勾画出了一个完整的桑弘羊。他觉得很受启迪,便抚着稀疏的胡须,含笑称赞:“道原,高论启人,能不能详加论述,以开茅塞。”
刘恕拱手:“司马公若有兴趣,刘恕愿尽其所思,恭请指教……”
这时,司马府邸五十多岁的老家仆吕直,慌慌张张闯进书局,仍按三十年前对司马光的称谓禀报:“秀才,一位大人不听劝阻,不容禀报,闯进书局来了。”
老家仆还没有讲完,门外传来一声悲怆而急切的呼叫:“君实,大厦将倾,你还忍心清谈论道啊……”
司马光、刘攽、刘恕、范祖禹等惊异地站起,司马康正要出门迎接,五十五岁的知谏院、权御史中丞吕诲闯进书局。他面色沉郁,神情激愤,圆圆的脸拉长了,目光呆滞,在烛光照映下显得凄厉而阴森。他冷眼打量一圈在座的人物,又悲悲切切地对司马光说:“君实,参知政事唐介子方公在一个时辰前怀恨逝世了……”
司马光等惊骇沉默。
吕诲不由哭出声来。
吕诲,字献可,开封人,是宋太宗时著名宰相吕端的孙子。其人性耿直,具有乃祖之忠,朝臣敬重。吕诲在仁宗时任侍御史、起居舍人之职,后贬知新州、晋州。赵顼即位后,司马光以吕诲“一不爱富贵,二重借名节,三晓知治礼,四不畏强暴”之优长,举荐为知谏院。赵顼信而用之,并迁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吕诲遭贬后再起,全赖司马光之力,故二人交谊日深,朝事遇有困难,常议而琢之,以匡偏误。
副宰相唐介,前日在紫震殿受责昏倒之后,回到家里即卧床不起,时昏时醒。吕诲与唐介同住一巷,两家府邸相距不远,且二人平时交情颇深,今日黄昏,突闻唐介病情告急,即前往探望。进了唐府,只见唐府家人围床啼哭,医生呆坐无策;唐介挺身床上,两目呆痴,面色如纸,神志昏迷,气息短促,嘴里似在喃喃低语。吕诲委身床边,俯身听辨,竟是“王安石”三字的不断重复,直至气绝魂离。
唐介是咬着王安石的名字死去的。
吕诲带着“王安石气死唐介”的成见跑来呼冤。
刘攽、刘恕、范祖禹在这突兀而来的变故中悄然离开了。
一场关于西汉桑弘羊的议论,突然转移到当今的王安石身上,真是天意巧合!
司马光在吕诲的激愤和唐介的丧哀中沉思着。
司马康向神情激愤的吕诲敬了清茶,悄悄吹灭室内四角的烛光,坐在门旁的一只凳子上。
吕诲先叙述了前日皇帝在紫宸殿召见四位执政大臣和王安石的经过,以及皇帝宣布“变法”并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的情况。
司马光倾听着。风雨终于来临了!但愿是一场滋润万物的风雨,是一场荡涤朝廷因循腐糜之气的风雨啊!
吕诲又言说近日来王安石与其支持者的活动,并预言朝廷将出现前所来有的变动。
司马光笑笑:雷动而鸣,毕竟是王安石所为啊!但愿这种变动,能使蛰者复苏,能使大地新生。
吕诲最后拿出一份参表,放在司马光面前,神情赤诚而悲壮地说:“现时朝廷已呈生、老、病、苦、死之状:明仲(曾公亮)虽居首辅,但年逾七十,已无力与介甫抗衡;彦国(富弼)在紫宸殿受责,已萌称病求退之意;阅道(赵挘┤敫笕涨常喜蛔闳《饔诨噬希律形慈⌒庞谕牛辔薅圆撸辔匏樱蛔臃剑ㄌ平椋┲腋沃业ā⑻奶妫媪墼庠穑澈薅觥O质背⒅挥幸桓鼋楦Γ诮巧ǎ僦股纾笥一噬希页佟B阑宓镁导鼍伲苫噬洗拱砭于稍海斡亿梢榇蠓颉⑷ㄓ分胸┲埃衲苋萁楦б馔≡钢郎砑倚悦坏蚓狄蕴煜挛兀抑遥
烛台上的五支烛火似乎凝固了。司马光听完吕诲沉重而激昂的倾诉,端坐不语。皇上有重托,宰执却不和,难道介甫要一个人打天下吗?介甫性狂,令人担忧啊!但愿这只是一种传闻,但愿这只是明仲、彦国、阅道一时心情不畅的流露啊。
门前的司马康,心情紧张了。宦海风波已起,父亲也要卷入这场争斗吗?吕伯啊,你难道没有察觉这半年来父亲已经处身于朝政之外了吗?
司马光沉思良久之后,起身为吕诲斟茶,诚挚地说:“献可公敬谅,光生平所为,决不欺友。自去年八月在延和殿与介甫关于‘理财’方略争执之后,半年来心之所思,多在反省,所得者不过数语,现坦诚以告: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则修之,非大坏不可更造也。大坏而更造,非得良匠美材不成,如二者皆无,恐风雨之不庇也。”
司马康心情豁朗了,这也许是父亲全部政见的概括吧!半年来,被一些人视为守旧的父亲,只能说是不够激进罢了。人生在世,被人了解也难啊!
吕诲急忙询问:“君实以为今日的‘居室’已经大坏了吗?”
司马光点头说:“‘居室’已造百年,表面看来,仍巍然耸立,气派辉煌,然虫蛀梁木,鼠穴栋柱,风蚀雨浸,金瓦彩漆之下,已是千疮百孔。光十多年来,沉浸于历代史料之中,为国家盛衰、民生休戚而花人忧天,实为此也。”
吕诲又问:“君实认为介甫是造室的‘良匠’吗?”
司马光首肯:“光与介甫昔日同为群牧司判官,近年又同职于翰林学士院,深知其人诚实聪敏、博学多才,抱负宏大、见识高远。其心际之高,精气之锐,非光之所能及。
吕诲默然良久,拱手说:“君实诚不欺友,吕诲敬谢。然介甫所信任之吕惠卿、曾布、章惇、谢景温等,也是‘造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