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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重臣和致仕的朝廷老臣反对罪炼苏轼一案的奏请和京都文人墨士、黎庶细民歌唱苏轼诗词浪潮的结合,形成了十多年来京都最大的一次社会震荡,逼迫皇帝赵顼不得不对“乌台诗案”重新考虑了。恰在此时,王安石从千里之外的江宁,也送来了一份拯救苏轼的“奏表”。
贬居江宁白下门外半山园的王安石,得悉苏轼因“诗赋文字”获罪被捕入狱的消息,已经是十月初了。他乍闻而大骇。
此时的王安石,正在“谁有锄耕不自操,可怜园地满蓬蒿”的清冷境遇中,苦熬着凄凉的晚年。他有着朝政失败者的愤懑,有着理想破灭者的悔恨,也有着一位学者“义理”追求受挫后的疑惑。在淤结于胸的痛苦的折磨中,他思索着“十年变法”轰轰烈烈开始、凄凄惨惨停歇的原委,思索着自己风风火火北上、窝窝囊囊南归的根由,思索着一个悲剧时代的谜底。难以解开的谜底使他对朝廷里现时的一切,都变得冷漠麻木了两年前弟弟安国病亡和儿子王雱逝去的悲哀,仍在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成了他迟暮生命中难以愈合的伤口。他不是惋惜弟弟安国和儿子王雱的短命,而是追悔“十年官场”的糊涂。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弟弟和儿子的墓地凭吊,抚摸着坟头上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的青草,咀嚼着“种瓜得豆”的悲哀,追悔着“轻信”和“不善识人”的血泪代价……
病体恹恹的老妻,现时已常年卧床不起了,思念儿子的哀声音泪,日日不绝于耳。
现时,王安石正在“每怜今日长垂翅,却悔当年误剪翎”的心境中,撰写着他最后的一部著作《字说》,籍以寄托“眼中唯见北山云”的忧心、苦心、恋心和折翼难飞的伤心。
谁知苏轼被捕入狱的消息,如雷霆轰顶,一下子撼动了他凄苦欲死之心、是非分明之心和友谊相怜之心。他敏锐地意识到:文字狱兴,国家衰败之兆!朝政已步入歧途,朝廷将失去生机,“变法”即将最后毁灭啊!
他坐不住了。诗赋原是时代神韵之音,既非街头“贴示”,亦非棘署讼词,乃诗人、词家遇事触物之感,随兴而发,随思而鸣。若采其韵音,足以聪耳明目,以成盛世;若深文周纳,系之以狱,则箝塞天下之口。
苏子瞻口无遮拦,恃才傲物,长于以诗词论世,颂山川之美者有之,哀生民之苦者有之,狂想奇思者有之,愤懑怨恨者有之。做为诗人,无愧于时代;做为朝臣,却易见疑于君王。时代之不幸,命运之不幸,苏子瞻恰恰落在御史台执权者的手里,这些执权者恰恰又是一群精于刑律而疏于诗赋的人……
李定、舒亶等人,都是自己提拔而上的,而且早想择苏轼诗词歌赋中的“哀怨愤懑”之作诉于刑律,不意今天果然炼罪成狱!
王安石一颗冷却了两年的心骤然沸动起来,他愤尸高呼:“不能这样搞啊!不能堵塞天下人之口啊!为了积贫积弱的国家,为了一时糊涂的皇上,为了危在旦夕的子瞻,不能再沉默不语!”
王安石提笔展纸,为营救苏轼,写下了他贬居江宁两年来第一份奏表。并请“书场浪子”飞马送往京都……
“乌台诗案”引起的京都震动、朝臣纷争和后宫沉默,两个多月来已使三十一岁的皇帝赵顼陷于慌乱和一筹莫展。十月二十二日深夜,这种震动和纷争,似乎都一齐涌进福宁殿御堂,等待着他最后的裁决。
赵顼坐在御案前,望着御案上堆积的各样“奏表”发呆。两年来,朝廷“强化皇权”的声势,使得皇后也依据朝制不再敢随意进入御堂陪伴他了,红莲宫烛烛光之下,只有他孤独无依的身影。
京都瓦肆歌伎们以救济义演为名营救苏轼的活动又掀起了新的高潮,特别是宫廷“教坊使”丁仙现和京都著名杖子头李奴哥、董姐哥、陈伴奴、凤眼奴的参与演出,使全城黎庶都在唱着苏轼的诗词。歌声是高大的宫墙挡不住的。听到这越来越多的歌声,赵顼感到刺耳、厌恶,但又不能堵人人的嘴巴。皇城司虽然已作了相应的防范准备,但今天勾当皇城司公事在上呈的“奏表”中却有“民心在苏轼一边”、“举措当慎之又慎”的谏言。看来皇城司的官员也染有这些歌声的影响了。民心真的在苏轼一边吗?
朝廷宰执大臣和二府、三司官员对此案的分歧和对立日益尖锐。副宰相同平章事王珪和知谏院张璪今天午后来到御堂,神情激昂,声称“苏轼所怀如此,顾可置之不诛乎?”主张对苏轼处之以极刑,以张刑律之威严,杀一儆百,威慑那些目无君王的臣子;可宰相吴充、枢密使冯京、三司使章惇今天午后也来到御堂,神情更为激昂,都在为苏轼辩解,认为“以诗赋文字成狱难服天下之心”。朝廷百官同情苏轼者居多,一些致仕老臣似乎都站在苏轼一边。两相对立,难以调和!章惇与苏轼交谊深厚,为朋友解脱,情理可知;吴充、冯京,为巩固权位,借苏轼一案谋私自卫,理亦可解;可朝廷百官为了什么呢?致仕老臣为了什么呢?难道也是为了私谊私利吗?两年来,朝廷所为,旨在“强化皇权”,到头来,连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员的心也难以统一了。唉。朝政大事,依赖群臣,朕不能因一个苏轼而使群臣离心啊……
御史台对苏轼一案的审讯已经结束,李定、舒鲁、何正臣今日黄昏来到御堂,上呈了勘治苏轼一案的“疏奏”,主张严惩苏轼而开杀戒,并主张对王诜、王巩、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等人刑以贬逐或流放。这个“疏奏”,读之惊心,思之胆寒。贬逐司马光,于心不忍;流放工洗,于情不能;而且一举严惩如此众多的臣子,朕真的要成为后世诅咒的暴君吗?
庆寿宫大皇太后病情转重的消息也是入夜时分传进御堂的。太皇太后这次病倒,缘于御史台狱卒抄查驸马府公主寝居,姐姐贤惠公主哭诉于庆寿宫是直接的导因。皇室王公和朝廷百官借“抄查公主寝居”一事对御史中丞李定的弹劾曾折腾了半个月之久,但太皇太后沉默着,皇太后沉默着、岐王颢、嘉王(君页)沉默着,连皇后也沉默不语。这沉默是对此案的依从?是对此案的不满?是一场皇室纷争的酝酿?还是众叛亲离的冷漠?
御堂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同修起居注王安礼轻步走入,跪倒在御案前,叩头轻声禀奏:“臣同修起居注王安礼叩奏陛下,苏轼一案,勘治入狱已逾两月,朝野震动,后宫惊傈,臣奏请陛下格外开恩,宽宥苏轼、王诜,以恩市天下人心,以孝奉两宫皇太后……”
“以孝奉两宫皇太后”,皇帝赵顼喃喃作声自语,抬头望着王安礼,目光黯然。
王安礼从怀中取出“书场浪子”千里送来的“奏表”,恭呈于皇上:“陛下,一个北望京都之老臣,托臣转呈‘奏表’于陛下……”
皇帝赵顼猛有所感:“是介甫先生吗……”
“陛下明察。臣之家兄王安石,远居江宁,闻苏轼入狱而惊骇,特上书陛下陈述所见。因其对苏轼一案茫然无知,且生性执拗,所奏之言,恐多偏颇,乞陛下明断而赐教。”
赵顼急忙离开御案,从王安礼手中接过“奏表”,坐于软榻,移来烛台,凝目阅览起来……
史料和宋人笔记有载:“乌台诗案”,上以公(王安石)王方为决。十分可惜的是,史料所记载的这封信的原文未能留下来,使今人无从一睹那为了崇高的友谊而披肝沥胆的精彩文字。
王安石的人格力量深深触动了皇帝赵顼,他的神态极肃穆凝重起来。三年前,王安国遭吕惠卿诬陷而放归江宁,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两年前,王雱因“弄权蒙混”而获罪,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默默承受了“失弟丧子”之哀。今天,苏轼获罪入狱,其罪为讥讽新法,讥讽王安石的所作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