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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妈舒了一口长气,笑着说:“入乡随俗,今后,这苞米面饼子就是咱家的主食了。”
苏轼拊掌叫好:“妙极!‘入乡随俗’,不就是‘随遇而安’吗?迈儿,打酒来!霞姑娘,拿琴来!大葱大酱佐浊酒,一曲琵琶唱新生。”
片刻工夫,苏轼又是醉意朦胧了。
朝云弹奏着怀中的琵琶,苏轼唱起了他来密州途中写给弟弟子由的一首《沁园春 孤馆灯青》。任妈、王闰之、苏迈击掌唱和着: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搞锦,朝露溥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年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具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
任妈唱和着。她按照自己的心愿理解着她的大郎此刻的心绪:大郎、二郎纵有晋代陆机、陆云兄弟的才情,纵有“致君尧舜”的忠心,朝廷仍不见容,真是“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啊!
王闰之唱和着。“用合由时,行藏在我”,这样的牢骚话,不正说明丈夫此时仍然没有泯灭胸中的理想吗?可在这“寂寞山城”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苏迈已经长大,他从父亲这首在马背上吟就的词作中,感受到父亲“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的凄苦和“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而“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直抒胸臆,不也意味着胸中久淤的激愤在暗暗地涌动,抑制不住地要喷发吗?忍受着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父亲,只怕还是要招灾闯祸的……
夜深了,琴声、歌声仍在密州城沉寂的夜空回响着。两岁的苏过和四岁的苏迨,已在膳房的热炕上睡熟了。
密州“旱蝗为虐,连年饥谨、‘盗贼’纵横”的严峻现实和“自秋不雨、霜露杀寂、黄糜黑黍、不满囤簏、麦田未种、狼顾相目”的凄哀惨情,驱散了苏轼三年杭州箝口政事的沉默,赋诗填词的牢骚和谈禅论佛的避世,刺激了苏轼太守的责任心。在到达密州的第二天,他便聚掾属,议灾情;审积案,查祸源;访苦民,定举措。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在不到一个月内,接连向朝廷上呈了《上韩丞相论伤灾手实书》和《论河北京东盗贼状》。
《上韩丞相论灾情手实书》是写给宰相韩绛的。他猛烈地抨击了吕惠卿的“手实法”。并借“手实法”的为害于民,联系到“青苗法”、“方田均税法”之患,反映了他对新法缺失一如既往的反对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仍怀有“不胜战栗”之感,故有“可则行之,否则置之,愿无闻于人,使孤危衰废之趴,重得罪于世也”之言。
《论河北京东盗贼状》是写给皇帝赵顼的。也许因为是以“论盗贼”为话题,他的心态似乎强硬多了。在这份“奏状”中,他急呼朝廷重视京东地区的灾祸危急:……京东之贫富,系河北之休戚;河北之治乱,系天下之安危……
臣伏见河北、京东比年以来,蝗旱相仍,盗贼渐炽,今又不雨,自秋三冬,方数千里,麦不入土,窃料明年春夏之际,冠攘为患,甚于今日……
他急切请求朝廷减免密州地区沉重的赋税,以保小民生计。他认为:赋税沉重将逼民为盗。并提出了减兔赋税以图治安的举措;今来二麦原不曾种,即无根苗可检,官吏守法,无缘直放,若夏税一例不放,则人户必至逃移。寻常逃移,犹有逐熟去处,今数千里无麦,去将安往,但恐良民举为盗矣!
乞将夏税斛(豆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实直,令三等以上人户,取便纳见钱与正色,其四等以下,且行倚阁。
他猛烈抨击现行于密州的盐课法,急切请求朝廷免除小民贩盐之税:煮海之利,天以养活小民,是以不忍尽取其利,济惠鳏寡,阻销盗贼。旧时孤贫无业,惟务贩盐,所以五六年前,盗贼稀少。……今盐课浩大,告汗如麻,贫民贩盐,不过一两贯钱本,偷税则赏重,纳税则利轻,欲为农夫,又值凶岁,若不为盗,惟有忍饥,所以五六年来,课利日增,盗贼日众。……若特放三百斤以下盐税,半年,则两路之民,人人受赐,贫民有衣食之路,富民无盗贼之忧,其利岂可胜言哉。
他急切请求朝廷对“乐祸不俊”的“盗贼”敕法以峻刑,诛一以警百:自古立仅制刑,皆以盗贼为急,盗窃不已,必为强劫,强劫不已,必至战攻。……
信赏必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挠法。
这份《奏状》,是苏轼执政密州的施政方略,也是苏轼仕宦人生的基本反映。他同情灾伤黎庶的悲惨命运,并大声为黎庶的灾伤疾呼,但对因灾伤难耐而铤而走险的黎庶,他与朝廷重臣一样忠于他们的皇帝,忠于皇上的社稷,不惜以“峻刑”、“极法”镇压。
苏轼的奏状、文书送进了京都,可朝廷正在进行着“案件”层出的斗法,皇帝赵顼根本就没有阅览他的《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他的《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宰相韩绛确实是看了,但没有按照他诚恳的叮咛“否则置之”,而是当作“石头”向吕惠卿砸去,使他再一次结怨于“变法派”,对他的“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等请求,根本未予理睬。他的朋友驸马王诜因三年前的《钱塘集》事件已见疑于皇帝,已不敢再有所“旁而协之”,在来函中,唯有“思仰日深”、“读之洒然”而已。
汴京毕竟是大宋的心脏,京都朝臣们花样翻新的厮斗毕竟是头等大事。苏轼和他上呈的奏状文书,成了自作多情、无人应和的嚎吼,在冷落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密州黎庶仍在经受着旱蝗为虐的煎熬和沉重赋税的逼迫。一批又一批饥寒交加的青壮细民,在“挨饿是死”,“为‘盗’是死”,“挨饿死而速”,“为‘盗’死而迟,且或免于死”的选择中,走上了为“盗”之途。年关时节,地冻天寒,密州城里的细民,也开始了流离逃移。街巷里弄,炊烟日见稀少;州衙四邻,哭声昼夜不息;送葬的人群出现在街头,用喑哑的哭声迎接着熙宁八年的元旦。更为惨者,弃婴之事,时有发现,州府官吏已拾得弃婴二十多个。苏轼洒泪特设义所,特拨粮米养育。民若不到绝衣、绝粮的绝境,谁肯割舍亲生骨肉?更为急者,各县村社城镇,“盗贼”劫掠杀人案件骤增,告急文书飞蝗般地闯进了苏轼居住的“西斋”。
苏轼愧疚地煎熬着。他怨恨朝廷的因循麻木、不恤民情,但天高路远,难于面奏皇上。他想依《奏状》所谋之举措,自行实施,减赋活民,免税救民,但心怯而不敢为,吕惠卿毕竟不同于王安石,王安石执拗而居心仁慈,尚能辩之以理;吕惠卿奸巧而居心阴毒,只会弄权作法!他郁结于胸,寝食不安,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满城不绝于耳号寒啼饥声的折磨。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个百无一用之人,“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啊!
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夜半,苏轼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出“西斋”,踏着惨白冰冷的月光,漫步登上密州北城荒芜坍塌的“古台”,俯视着自己治下的“寂寞山城”,远眺着迢迢银汉下不见踪影的京都,沉重吟出了“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的哀叹。
春夏之交,更苦更哀的饥馑来到密州,细民们不再是“数米计日”,而是“野菜果腹”了。连苏轼居住的“西斋”,也是“斋厨索然”。苏迈已学会爬树摘叶,朝云已学会辨认野菜,任妈已学会烹制野菜成饼,王闰之也放下了脸皮,敢于提着篮子与街坊里的妇女为伍,在荒野草丛中寻觅萝艹力、波囗、蒲芦、车钱子等可食之物。
也许由于太守苏轼一家与民同苦,也以野菜充饥,在苏轼治理密州的两年间,史料上没有密州城里“盗贼”劫掠的记载。
熙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午后,苏轼在府衙理事之后,便提篮寻觅野菜于密州古城废圃。废圃荒芜,杂草丛生,觅食宝地,然每日都有饥民寻觅笆梳,可食之物已荡然无存,唯残垣坍冢之上枸杞野菊碧翠,无人摘采。苏轼视之良久,采得一篮回家。
苏轼提篮踏进“西斋”的大门,一个婴儿气促欲绝的啼哭声迎面扑来,他的心突地沉了:又是一个“弃婴”,又是一个家破人亡。他急步走进庭院,看见妻子王闰之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正在喂奶,这个女孩长得很秀气,皮肤皙白,双眉弯弯,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