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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始皇要求让他也看看他的时候,老人就会在屏风后面笑着说:
“那你就当我还是那个样子吧!何必一定要逼我出丑?”
这天,老人依旧隔着屏风,但说话的声音比以往弱细很多。
“嬴政,老朽自己推算,我的生命应该只有几天了,趁今天精神好,想讲话,所以找你来谈谈。”
“嬴政没能常来探望老爹,还祈老爹恕罪。〃始皇看了看侍立在屏风两边的书童,他们识相地行礼退出。老实说,他们不应再书童,自老人来咸阳,他们就负责伺候老人的起居,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老人一直将他们称做书童,一个名〃书童〃,一个名〃剑童〃,两人不但都已成婚,连孙子都有了。
“少将朝殿上的那一套用在这里,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老人笑了笑,却轻微地咳了起来。
“老爹有病,应该找御医来看一下。〃始皇关心地说。
“老朽本身就是最好的良医,不会有人比我对自己的身体更清楚。但你要记得一句话,药只是医不死之人,老朽患的却是绝症。”
“绝症?什么绝症?〃始皇震惊地问。
“也许是身体老化所引起的,〃老人顿了顿又说:“我找你来,不是谈我这个快消失的臭皮囊,而是对你的施政有些地方总觉不放心。”
“老爹请讲。”
“你很喜欢杀人?〃老人开门见山的说:“你是否对杀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始皇迟疑半晌才回答:
“是的,但我所杀的都是恶人,罪有应得的人!”
“在你眼中如此,在别人的眼中不见得都如此!也许他们认为这些人是好人,是亲人。无论你杀什么样的人,你都会遭到一些人的怨恨,杀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所以君王嗜杀人遭致民恨,国家就会难以治理,你不能逞一时之快。”
“……〃始皇沉思不语。
“尤其六国新灭,背叛作乱之事必多,这是人之常情。你要行新政,让他们觉得比原来的旧政权强,让他们过的日子比原来好,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顺服,用武力只能征服一时,你应该明白。”
“难道说……〃始皇想辩驳,一时找不到理由。
“苛政猛于虎,以往天下没统一,一国行苛政,还有别国可逃,现在四海归一,无地方可逃,苛政会逼着天下人反抗。嬴政,你想象得出天下人都反抗你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吗?各地旧王室贵族带头,各地民众虽然没有了武器,却纷纷拿了农具,削尖了树枝竹杆而起……嬴政,你试着在脑子里描绘这幅景象!〃老人说话有点像梦呓,也有点像鬼神附体的巫者。
“有那么严重吗?〃始皇想用笑的口吻来缓和一下气氛。
但老人仍旧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其实什么忠君爱国都是假的,百姓要忠要爱的,是能够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孟轲说的话中,有一句是我平生最欣赏、最佩服的。”
“哪句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是为民设的,并不是为君而生而活,但近代的君王想法正好相反。嬴政,你认为天下人民都应该为你而活,为你而死吗?”
“不谈这些了,〃老人平静下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现在谈谈我的后事。”
“老爹!〃始皇有点伤感起来。
“我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老人笑着说。
“假若老爹有什么不讳,希望老爹能准许嬴政将您葬在骊山陵寝。〃始皇诚恳地说。
“听说,为了你将来的陵寝,你大兴土木。现在正是新战之余,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有什么要动用广大民力的事,留待过一些日子再做。你还年轻,等得及。久战以后必有凶年,如今人民最重要的是安定温饱!”
始皇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始终认为应该一鼓作品,将应做的都做好。
“嬴政,听着,〃老人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死后用火化,将骨灰洒在德水,让它流到海里去!”
“老爹!嬴政怎能忍心如此做?〃始皇惊呼。
“那样才干净,傻孩子!埋在地下让蚂蚁虫子咬,骨灰洒在水里让鱼吃,不都是一样吗?何必薄彼而厚此!”
又隔了一会儿,老人声音微弱的说:
“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吧!”
三天后一个夜里,老人去世,始皇和皇后闻到恶耗,立即赶去。多年来始皇首次看到老人的样子,难怪他不愿让他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和眉须都脱落光了,死后的样子竟是如此难看。
始皇将他的遗体遵照遗嘱火化,亲自捧骨灰洒入德水,并宣布为老人服丧三个月,遵照孙辈之礼。
蒙武退隐,他少了唯一的诤友。而老人去世,他却是完全失去了心灵上的支柱,今后再有难以解决的心结,要找谁去打开?
同时,他下令停止构筑骊山皇陵。
第二十章诸侯余孽
1
赵地宋子县城中,民众虽然怨叹徭役田赋越来越重,刑法比旧日要严峻得多,但自古以来,众人穷困,新贵阶级必然发财。因此,宋子城不大,入夜以后却是每家酒档客满,笙歌处处可闻。
荆轲刺始皇失败,尸体遭到车裂,天下统一后,始皇下令通缉与荆轲有密切来往的人,高渐离更是其中的首要。
他改名为赵保,藏匿到宋子城〃鸿源酒店〃做酒保,由于沉默寡言,做事勤快,颇为酒楼主人喜爱。
“鸿源〃为宋子城中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平日新贵阶级欢宴上级视察人员,或是集合寻欢取乐,〃鸿源〃都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今晚,钜鹿郡守来县视察,县令包下整个酒楼,楼下供随从人员喝酒用餐,楼上则雅房隔间全部打开,却只有二十多个人分席而坐。
坐在正中主宾席位的是钜鹿郡守,侧座席位则虽一名筑艺绝佳的艺伎,她筑艺好,人更美,楼上楼下的人喝得如痴如醉,楼上这些高官富绅,更是人人看得垂涎三尺。不过大家心中并不存非份之想,因为谁都知道此女是县令特地由邯郸请来,专供伺候郡守这几天的停留之用。
高渐离负责上楼送菜,听候差遣,免不掉也在楼梯口听着。另一名酒保取笑他说:
“赵保,看你听得如此出神,莫非你也是知音?还是看女人看迷了?”
“这个女人长得比她的筑艺好,她是卖色不卖艺。〃高渐离手痒技痒,不知不觉说出了真话。
“你不要乱批评,你要明白,洒楼主人和女主人都是弹筑高手,还有郡守大人据说筑艺更是赵地一绝。”
“我来此已三年,却从未听过主人弹筑。〃高渐离不信地说。
“傻蛋,主人是和女主人在家琴瑟相和,弹奏饮酒作乐,他又不是卖艺的,在酒楼击什么筑?〃另一个酒保说。隔一会儿他又说:“楼上的菜上得差不多了,你去休息一会,这里我一个人招呼就好。”
“不,让我站在这里听一会。〃高渐离说。
果然,楼上室内,艺伎刚弹完一曲,主人县令就当众宣布:
“郡守大人筑艺,赵地一绝,现在恭请大人为我等演奏一曲,饱饱耳福。”
众人鼓掌,要求声良久不歇。
郡守听艺伎的筑艺不怎么样,早已不耐烦而想自己显一下身手,在众人的要求和怂恿之下,他也就欣然答应了。
艺伎将筑送到郡守席位以后,他调整了一下弦,然后用筑槌轻击,发出的乐音当真与艺伎所击出的完全不同,真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好!
接着郡守弹奏出一曲高渐离最熟悉的曲子——〈易水送别〉因为这正是他呕尽心血的创作。
随着筑声旋律的抑扬起伏,快慢顿挫,高渐离的心灵又回到多年前的易水畔——
自己意气飞扬,筑艺称绝北地。
荆轲英俊潇洒,泰山崩于前面而面不改色。
易水滚滚浪涛,河水呜咽。
送行人群的白衣白冠……
而如今全成了隔世!而只有他高渐离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他耳畔总是响起荆轲高亢的歌声——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然后是数千人的大合唱——
…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接着又是荆轲的领唱:
…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
生死聚散弹指间!就这样一弹指,他和荆轲生死相隔已经十年,而屠狗者十年相别,如今也是杳无讯息,生死聚散是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
难道说,他高渐离真的就要这样委屈一辈子?
不知不觉,泪已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再注意听筑声,郡守大人称得上是高手,但总是业余者,〈易水送别〉弹错了几处,而且胜国新贵,根本体会不出曲中的感情,当然也就发挥不了筑的最高极致。2
“你也懂筑?”
身后有人问话,吓了高渐离一大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酒楼主人。高渐离不好意思用搭在肩上的抹布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