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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霍青雷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忽发惊人之言的公子舒夜。
“不要多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白衣公子忽地回过头,对着下属微微一笑,“你将会有新的主公——敦煌,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不等下属回过神来,公子舒夜拂袖而去,沿着石径匆匆走过。
瑶华楼依然幽暗破旧。色彩暗淡的帘幕垂挂着,织满了蛛网,冬季即将到来,风从破碎的纸窗间透过来,发出类似低泣的声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里,这本是最华美的一座楼,当初老城主为了取悦新夫人瑶华,特意用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蓝田的白玉筑成了这座小楼。然而自从瑶华夫人暴卒之后,这座楼便一直空着,里面只幽禁了一个女人:瑶华夫人的贴身侍女绿姬。
公子舒夜带着霍青雷,在穿过了十八重帘幕后才看到那个女人。
被幽禁了十年,原本美丽的少女已成了年过三十的妇人,虽然瑶华楼里一切都没有变,但额上密密的细纹,鬓间隐约的白发,悄然显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看到城主进来,那个绿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依旧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东西,忽然往地上一撒。
霍青雷蓦然认出绿姬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用来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紧盯着地上散落的蓍草,绿姬爆发出大笑,抬头看着公子舒夜,一字一句,“大凶。你该死了……你终于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绿姬!”霍青雷连忙阻止这个女子的无礼言语,生怕公子动怒。
然而公子舒夜却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那几支横七竖八的蓍草,他并不懂巫卜之术,对于女巫的冷笑,他只是伸出脚尖,随意踢乱了那些蓍草,然后脚尖轻轻一碾,碾为齑粉。
“所谓命如草芥,大约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楼里,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绿姬,我知道瑶华夫人对你恩重如山,她死后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的命由我不由天。”
这种冷嘲让女子神经质的大笑霍然而止,绿姬恨恨盯着公子舒夜,忽地嗄声笑道:“连城回来了。”女子的笑声尖利而狂喜,惊起一群寒鸟扑棱。霍青雷猛然觉得陌生——十年没见到绿姬……眼前这个幽怨恶毒的妇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灵慧的小侍女么?
“你回到府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公子舒夜不动声色,“连城他已在广场上收殓完了尸体,快到门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的儿子么?”那样不惊轻尘的语气,再度让绿姬怔住。
“你真让我失望……”公子舒夜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以为你回府必有深意,却不料你只是想来恶毒宣泄一番罢了。”他转过头去,对着看呆了的霍青雷摇摇头,“你看到了吧?老雷,你的小丫头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多次劝你早点死心算了,你却心心念念非她不娶。真是个蠢材。”他拂袖离去,把一楼的幽暗留给了那两个人。
听得公子舒夜最后那句话,绿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戎装将军,忽然间仿佛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去。
小霍,小霍,怎么能忘记呢?在刚被买进来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头虎脑少年的照顾。他是门客的孩子,敦煌高氏的家臣。他们肩并着肩长大。家臣和侍女,草鞋配草鞋,门当户对。那时尽管卑微,少年时光却是绚烂的,瑶华夫人一直说,等她到了十八岁,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儿般把她嫁给霍青雷。
然而,十八岁那一年……权谋的漩涡将她吞没。夫人死了。她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从此生活在压抑的仇恨中。
“绿儿,你真的……变得好多。”霍青雷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妇人苍老的脸,只觉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虽然对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还那么恨公子?”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绿姬尖叫起来,将手上残余的蓍草掷向他的脸,“我没有母亲,只有夫人对我好,她就是我亲娘!高舒夜那个畜生,居然怂恿老城主缢死夫人,又把连城公子送去当质子——我不看着他死决不闭眼!”
霍青雷沉默。十年前,当公子返回敦煌后,的确手段毒辣了些,这一点无可否认。
“不过,现在好了……嘿嘿,”绿姬的声音低了下去,冷笑道,“我就知道连城公子福大命大,在帝都那种地方,也会有贵人相助。现在他带着帝都的旨意回来了——要接替高舒夜当上新的城主了!”
霍青雷猛然变色——新城主?帝都的旨意?
“小霍,连城公子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绿姬的脸藏在暗影里,眼波却是幽亮的,仿佛藏着夜的妖魔,“连城已经答允了我们的事,只要你带着神武军……”
“住口!”霍青雷忽然一声暴喝,震得楼中粉尘簌簌而落,将军眼里有盛怒的光,狠狠盯着绿姬,“你要我叛了城主?你要我替你们杀了舒夜,是不是?做梦!我霍青雷是这种人?你不会背叛瑶华夫人,我也不会负了公子舒夜!”
绿姬眼睛陡然雪亮,冷道:“连城有帝都旨意,即将成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霍青雷怔了半晌,这个直肠子的汉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从。他要我做什么,我提着脑袋也帮他做了!”
“高舒夜何等样人?他经营敦煌多年,决不会轻易让出权柄的。”绿姬咬着牙低声道,抬头盯着霍青雷,“小霍,如果他让你去杀连城,你也一定去杀,尽管连城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霍青雷咬着牙,嘴边的两条肌肉鼓起来,面目显得狰狞可怖。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说我愚忠,你难道不是?”绿姬冷笑起来,“那好,那好……各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里弥漫着冬季将来的冷风,黄沙打在窗纸和墙壁上,簌簌有声。人脸裸露在风里片刻便会觉得刺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是匆匆而过。但稀疏的人流在穿过城中心的广场时,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渐渐凝聚了起来。
广场上一字排着二十口胡杨木的棺材,在肃杀的风沙里泛着幽冷的光。所有观看的人都远远退让开去,掩着嘴悄悄议论,震惊于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为明教教徒收殓。那个穿着葛衫的少年似乎刚远道而来,犹是满面风沙,但一入城看到被处斩的无头尸体横陈于广场的惨况,二话不说便去买了二十口棺材,径自上前收殓了这些尸体。
旁边神武军的士兵欲要喝阻,但那葛衫少年出示了什么东西,军队便立刻退下。领头的变了脸色、匆匆往城主府邸里赶去,却在半路碰上了公子舒夜。
“城主!”那个神武军校尉单膝跪地,神色紧张,“禀告城主,二公子……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
“哦。”公子舒夜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他走到广场边缘,静默地看着十年未见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虽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个千里归来的少年有着健康明亮的气息,眼里虽然带着愤怒和悲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严肃,手握腰间的刀,用刀柄敲击着钉子,将最后一口棺材钉好。
这就是连城?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莫名失望击中了他。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去的时候是十一岁的孩子,归来的是二十一岁的少年男子。帝都当质子的十年该是怎么过来的呢?身处在权力阴谋的漩涡中心,苟且求生。可经历了那样的十年,归来的连城怎么会是这样?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想象的竟完全不同。
“二弟!”再也忍不住,公子舒夜失态地脱口。少年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轻裘缓带、带着黑豹紫金冠的贵公子,脸色一变。他只是冷淡地把手从棺木上放下,冷冷开口:“高舒夜。我回来了。”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那些聚拢的民众和商贾,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握着一卷玄黄色的绢,展开,高高举起:“帝都有旨——”
所有百姓和商贾看到那种代表至高无上的颜色,立刻下意识地匍匐。然而,广场另一端的白衣公子并未有丝毫举动。
“敦煌城主高氏舒夜,奢侈淫逸,暴虐苛酷,即刻免除其敦煌城主、安西大将军之位。”读着帝都诏书上的语句,连城看着不动声色的公子舒夜,声音极缓慢,生怕对方猝然发难,手离腰间的佩剑只有半尺,“其弟连城继任敦煌城主,并袭高氏一切爵位。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