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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强想了想,好似捉到了几分头绪:“小乙,你言下之意,今日众位台端的奏本,其实未必有多少真凭实据,乃是顺势而为?”
燕青笑道:“正是!衙内自己亦知难逃纠弹,早料得有今日之事,诸位台端焉有不知之理?再看这几桩罪状,皆是言宗宣抚辽东事,那宗宣抚到辽东不过数月,莫说许多事端皆其来有自,须安不到他头上,纵使宗宣抚己身确有所为,以宗宣抚在参议司这许多时,自也晓得隐匿行事,哪里会落下许多把柄在人手中!”
高强听着,却摇了摇头:“深文周纳,乃是酷吏惯用手段。虽说今日之台端未必出此,然而亦不可不防。”什么意思?自来中国人治事都是人治,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罗织罪状这种事,是个人都能干,高低不同而已。大宋的御史台是参与断案的,可以说个个都是此中好手,虽然其中有很多人也相当有气节,能够秉公处断,但是事关重大,高强实在不敢有侥幸心理。
燕青却道:“却又不然,那辽东内附未久,至今大宋派去的官属都无有许多,台端纵然要罗织,也须有所依凭,而今图册簿籍一概皆无,人证物证也无从招纳,辽东军中皆我之人,他仓促之间,要从何罗织起?”
见高强还是犹豫,许贯忠又道:“小乙这等说法,皆是以情理推断,然无凭据,料想衙内难以定计。却才小人得了一封密函,亦是说及此事,要衙内早作打算,其书在此,说及御史台之事,正与小乙所论略同。”说着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
高强大出意外,怎么御史台这些人做事如此不密,到处漏风?拿过来看时,见并无署名,字迹却看着有几分眼熟,一看抬头称自己为妙长兄,猛可里想起一个人来:“遮莫是张随云所书?”
许贯忠笑道:“正是!他现今官居监察御史,又是当今门下侍郎张相公从侄,得能预知这份奏章内容,谅来亦是不难。”
高强这才了然,那张随云本是他好友,两人一同破了朱缅案的,只是后来他作了京东西路提刑,其升官亦不可谓不快,但高强一路蹦到中枢,张随云委实只能瞠乎其后,直到最近才从提刑官任上调到京城,在察院里作监察御史。他父亲张叔夜与当今的门下侍郎张克公是从兄弟,现今张叔夜在燕京作留守,张随云在京中便借住在张克公家中,而张克公是从御史中丞位子上提起来的,势必与现今的台谏官亦有联络,故而张随云能在御史台未发之时得悉其事,也有所凭恃。
待细看那封书信时,见上面的内容比刘正夫那张条子要详细许多,更罗列了证据若干,中间多有牵强之语,高强越看越恼,咬牙道:“竟是如此草率!要参倒本衙内,只凭这点材料,济得甚事!”
燕青摇头道:“本朝御史准以风闻言事,譬如前朝哲庙未亲政时,御史闻宫中欲择乳媪,便上书谏以官家春秋方盛,不宜近女色。时高太后临朝,辞以未有此事,御史竟对曰无有亦可为戒,时议尚且称为美谈,可知其来有自。”原来大宋朝御史言事,也未必就需要铁证,哪怕你只是捉着点风,捕着点影,也可上书弹劾,哪怕是查无此事,他也不背什么罪责,乃是仁宗时给御史台颁下的一道免死金牌。
对于鼓励臣僚上书言事来说,这是一条好规定,为弹劾大臣的御史们解除了后顾之忧,免得告人的反被人告了。但是如今高强自己要被弹劾,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这等于是对方有一件绝对防御的神器,让你完全没有反击之力!
“既是如此,为何贯忠还建议我要面折廷争?”高强一想不对,哪怕对方证据不足,也难成罪名吧?
却见许贯忠微微一笑:“衙内差矣,岂不见当日以风闻言哲庙事者,后终以除名?”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三四章
十月十日,是当时宋人的天宁节,起因乃是因为赵佶生于此日。皇帝的生日自然不是小事,加上宋人风尚享乐,赵佶本身又是个喜欢热闹的皇帝,因此天宁节在民间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朝廷却是万万不可马虎的。
依照惯例,十月初八是枢密院臣僚受赐寿宴,十月十日正日子,赵佶在宫中闭门家宴,尚书省臣僚受赐寿宴;十二日则是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因为百官群集临朝通常是每月一次的,故而称为大起居。集英殿上大摆酒席,群臣与诸外国使者皆有列座,少不得鼓乐声鸣,水陆杂陈,臣僚俱都簪花出入,都城中一番热闹。
就在这日之后,十月十三日,自政和初蔡京罢相以来最大的一场朝堂风波拉开了帏幕。是日,殿中侍御史毛注率先上书,奏劾辽东宣抚使宗泽大罪五桩,小罪十数,请罢宗泽职司,招还京中治罪。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正是今日局势之写照。毛注此人在朝中并无有力靠山,虽然和张商英有些瓜葛,但张商英罢相时他并未受到牵连,反而被赵佶亲擢为殿中侍御史,算是无党派人士之一。不过他与叶梦得有旧怨,当日崇宁中蔡京罢相时,他便曾经上书称叶梦得助纣为虐,俩人结下了很深的梁子。而今叶梦得升任宰执,毛注在这个位子上便坐不稳当,因此被石公弼一撺掇,立时便首上奏本弹劾宗泽。
大宋朝仁宗以后,台谏权力极大,一旦上书奏劾,劾皇帝则皇帝谒宗庙,劾大臣则大臣避引,乃为旧制。如今宗泽并不在京城,按照惯例应当是先遣人代其署理政事,并即刻招还京城,下御史台治事。然而这一次,局势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时任监察御史的小字号张随云随即上书,称言官可谏,然国事为先,北边乱象方呈,不可无罪招边帅回京,恐伤降人之意。
御史们自己打起架来,这种事在本朝士大夫争相言事的传统下也是极为罕见的。当时便引起了朝野侧目。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泄漏出来,张随云的奏本一夜之间不胫而走,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其中的一句话“虽言事者不罪,然若罪一宗泽而失辽东四十三州,则毛注之罪百死莫赎也”,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
毛注当然大不服气,再上奏疏,说张随云是危言耸听,蛊惑圣聪,那辽东纳土乃是大宋气运昌隆,天子修德怀远的成就,岂有正刑一大臣而失至德之理?他这番理论乃是儒家正统说法,自然应和者众,然而朝廷大臣其实是不大管公论如何的。况且这件事背后牵扯到了当今朝廷几乎所有的大佬。哪里是区区一事的是非能决定的?况且这件事谁是谁非,还真就不那么好决断。
随即便有郑居中的死党,左司谏黄葆光上奏,称辽东新附之地,大臣纵使有罪,不当轻易其帅。然后开始大赞宗泽,说他公车到任,降人心悦诚服,辽东翕然称治,有当年姜望三月定齐之风,诚为不可多得的贤臣,毛注以细事风闻为言,不识大体,不宜再居台谏,请出外任。
左司谏是谏臣,主掌议论朝政,因此他举宗泽的政绩为据来保他,倒也合乎本职。当时御史中丞石公弼见毛注势孤,其余的台谏官员却多半都有自己的靠山,在朝中局势明朗化之前,谁都不肯轻易明确立场,当下只得跳出来,以台长的身份上书,劾奏宗泽罪状若干,并指斥张随云和黄葆光有朋党之嫌。
这一本已经是直指高强和郑居中了,立刻便使得局面扩大到不能收拾的地步。郑居中身为国舅,在何执中去后,他便是赵佶在宰执大臣中的头号亲信,可以说赵佶离了谁也离不了他,他自是有恃无恐,当即便奏称石公弼意在起大狱以自求宰执,其心叵测,非谏臣正言正心之道,不可居中法官——中法便是御史中丞的别号。
以石公弼的分量,当然不足以与郑居中抗衡,于是就好象武侠小说中高手出场的次序一样,争斗一旦升级,大高手们就一个接一个登场,如今轮到门下侍郎张克公出手。张克公当年是凭借参倒了蔡京而登上执政的,郑居中的说法好似在揭他的疮疤一样,自然要加以驳斥,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如今既然御史参劾宗泽,便当依法下御史查究,若真无罪者,亦足以辨明其身,何必要在朝堂力争?
其人持论虽似公允,但却是用意颇深。一来张克公是完全从文官宦海中升上来的,不象郑居中和皇帝有亲戚,他的言论当然不能象郑居中那样咄咄逼人;二来这事倘若真下了御史台,那就等于是石公弼的天下了,须知这御史台的官司可不是那么好打的,虽说是一班士大夫审案,审的也是士大夫,却不会真个与你讲什么温良恭俭让,用起刑罚来丝毫也不会含糊,甚至由于不公开审理的缘故,比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