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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微微笑道:“衙内,小乙虽料得衙内多半会上二龙山来,却无从得知确切时日,想来衙内自汴京快马加鞭至此。好教衙内得知,此番小乙之所以离杭北上,乃是因受了蔡鲁公恩状,荫补小乙入仕,是以要进京谒阙下谢恩。”
骤闻此言,高强心中大震,燕青竟然受了蔡京的荫封!宋代荫补制度,是越往上越宽纵,如武将大使臣、文臣升朝官以下,每逢大礼只能荫一子入仕,而再向上则是荫补人数益多,范围也渐广,入仕的官阶也是水涨船高。燕青若是在这个时候受荫,想来是凭着年初朝廷立太子的推恩荫赏,而不是刚刚收复燕云的推赏,凭着蔡京曾任宰相的身份,算他一个门生荫补也还使得。
然而这就引出了更多的问题。结合燕青之前的献计来看,他既是受蔡京的门荫为官,进京谢官时又是特意绕到这京东东路的青州二龙山来,若不是为了见自己,则定是为了见蔡颖。如此看来,岂非他当日所言的计策,业已在自己并未首肯时就予以施行了?
一念及此,高强大是怫然,皱眉道:“小乙,兹事体大,你岂可自作主张?”
燕青见高强作色,却是稳如泰山,垂首道:“衙内,皆因兹事体大,等不得衙内回兵,小乙方才自作主张。且容小乙道明此事始末,衙内再行责罚不迟。”
高强喝一声,叫燕青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今日心中烦躁已极,乍听燕青不遵节制,自作主张,本是有意大加申斥,然而待燕青依言抬起头来时,二人目光相对,高强却又说不出叱责的话语来。何故?只因面前的燕青,年纪亦是将近三十,面容却仍旧如十年前那般清秀俊朗,那双眸子更是澄明似晨星,不带半分杂念俗意。
似这样一个人,他会作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么?只看他在水浒中对待卢俊义那般诚心,在京城面对李师师的绝色诱惑,徽宗赵佶的富贵逼人,燕小乙俱是心如铁石。矢志不移,为人亦是了身达命,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这世间有什么能动摇他心中的忠义二字?当日自己之所以使尽手段,定要得他为臂助,不也正是看中了燕青的忠义无双么!
便这么四目相对,高强的心境莫名的从之前的烦躁易怒中平静下来,自己都能觉察到脸上的肌肉和神经渐转柔和,不再那么紧绷着了。他点了点头,道:“小乙,你我相交十年,我视你如同兄弟,更不须多言,你有话直说便是。”
即便以燕青的曾经沧海,多阅世情,乍见高强如此推心置腹,也不禁感激,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此生何憾?方道:“衙内,你可知,早在两年之前,便有人断言衙内权势太盛,必有摧折之患?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蔡鲁公。”
高强不动声色,听燕青续道:“小乙奉命在杭州,一面奉养蔡氏一门,一面亦从旁窥伺蔡京。蔡京亦对小乙青眼有加,常谓蔡氏门中倘有一人若小乙者,蔡氏必当再得五十年之大运,故而对小乙言时,每每推心置腹,不加隐瞒。衙内,蔡京谈及你时,皆是出其赞叹之语,常说他自负一生沉浮宦海,所历者既多,而从来舞智御人,皆如其意,乃衙内起于弱冠之身,数载间竟得大用,连他亦要着了衙内的手脚。”
听到此处,高强大是意外,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蔡京并未对我怀恨?”
燕青摇头道:“衙内,以小乙看来,蔡京生性睚眦必报,然亦是恩怨分明之人。衙内虽然拒他入相,激得他老年吐血,此生再无入相之望,然而之前辅佐不遗余力,之后奉养亦是无微不至,以蔡京的老辣,既然已经无意再入仕宦,又怎会对衙内怀恨?想来对于堪为自家敌手之人,老来之后便作怀想,反无甚争竞之心了。”
原来如此……高强禁不住的一阵自豪,蔡京能够从元丰开始的剧烈政争中活下来,并且一步一步走到权力的巅峰,其政治实力无疑是大宋朝诸多名臣中的顶尖辈,自己能在他最得意的战场中取胜,并且赢的他心服口服,难道不值得骄傲么?再想想如今朝中并无一个像样的对手,只是一些小人在暗中谣言中伤,大有英雄寂寞之慨,一时间竟有些想念蔡京了。
只见燕青又道:“蔡京居常,多有问及衙内行止,得知衙内诸般措置,直指收复燕云,多有嘉赏,只是几番说及,衙内锐意进取,锋芒太盛,且拔兴太骤,难乎众心,恐怕一旦平燕之后,必为众目所向,恐致后患。西汉周亚夫之事,衙内岂不思之?”
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为汉景帝朝第一名将,然而景帝竟以“此怏怏者,不可为少主臣”,而借故下周亚夫于狱,将他活活饿死。倘若周亚夫不死,武帝即位后进击匈奴,何愁无将?乃要隐忍许久,待卫青、霍去病等新一代将领成长起来之后才能战胜,令人思之扼腕。
“小乙,你所言我亦思之,只是我一意以童贯为主帅,且欲将平燕之功让于他手,俾可令他得享大名而致仕,我则可安居枢府,从容经营北地。岂料战事瞬息万变,辽兵耶律大石等将希求侥幸,燕地精锐一战尽丧,而燕京城中左企弓等人献款,又时不我待,燕京城一鼓而下,我之功犹在童贯之上,乃始料之不及。”此刻对着燕青,高强得以从容回顾自己燕京一战的得失,方喟然道:“此次回京之后,童贯封王,我只进使相,且两河宣抚司骤罢,边事悉委燕云两安抚使司,显见官家亦有摧折我锋芒之意,此亦保全功臣之道。虽然张叔夜、何灌皆为知兵能臣,然而终究望轻,难以骤担重任,朝堂若无我从中主持,大事难料,故而如今虽然为众矢之的,我却依然要知难而进!”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一手撑着桌子道:“小乙,你所献计策,我亦熟思之,若说将你提拔起来,以分我之势,亦可使得,若说这世间尚有人无意名利,只思忠义,非你与贯忠二人莫属,我不信你还信得过谁?只是若为了此事,定要我休妻,实是苦了颖儿……”想想适才蔡颖那般凄怆欲绝的苦况,高强心中如绞,几不能卒言。
燕青望着高强,眼中却又多了一丝温暖:“衙内,你可知道,令小乙思及此计的,却正是大娘?若非她去岁来信,说及高门隐忧将现,教我以出身求仕,连环之计,小乙虽然昼夜深思,却也未必能得此。”
“颖儿教你?此话怎讲?”这话又是大出高强意外,他赶紧连声追问。
“正是,大娘去岁忽然致信小乙,论及时势,以为我高家如日方中,却难保善后,当思所以退保之计。大娘持论者三,一者,大宋立国百余年,朝中皆重文学,而衙内虽亦是科举出身,甚有词名,然终究不与士林,特立独行,只恐人心不服。”这话说白了,就是说高强出身不好,士大夫终究是不大看得起他的,况且高强拔兴太骤,也没时间来在士大夫阶层中培植自己的班底,尤其是中下层的地方官员,更是与他无恩义,这般根基不稳,怎能在朝久居高位。
“二者,本朝文武分立,以文抑武,而衙内出身武门,虽入文阶,如今亦多掌兵事,实乃本朝大忌之一,必遭人参劾;官家素不知兵,一旦格于祖训,或为人臣所惑,则衙内遭贬定矣。三者,衙内多操财计,为本朝理财圣手,官家素所倚重,须臾不得稍离,然亦惧衙内权重,有尾大不掉之势。好在衙内所掌皆为应奉名下,为御前供奉之需,人臣不得言其事,官家亦仰赖衙内助其游乐之用,故而难以急去,衙内故而得安。”
高强自家知道自家事,这几点确实是切中他的心事,想来蔡颖以数载相随,又是深知官场政争奥秘的大家闺秀,独自在山中静思,方能得此。“然则大娘与你信中所言,便是此计了?”
燕青点头道:“大娘闻得左相何相公病势渐重时,便料得朝中必有一场动荡,盖今日朝堂之格局出自衙内一手所创,大家数年相安无事,一旦何相公病逝,左相缺位,群臣必定是一场龙争虎斗。衙内为朝中重臣,人纵不服你,也要惧你,平时不显山露水,一旦相位虚悬,重利当前,势必要将有份染指者尽数驱除方可,到了那时,难道没有亡命之人出来弹劾衙内?以衙内目下众矢之的的形势,一旦大臣群起相攻,那时回天亦要乏力矣!”
“而燕青倘若出仕,再得蔡鲁公暗助,梁相公等人提携,不是燕青夸口,只凭官家昔日在丰乐楼与某相得,两制侍从如探囊取物。诚能如此,则可在朝中与衙内互为表里,将诸多明枪暗箭消于无形,更可令官家对衙内信之不疑。”燕青就这么说着,面上连一丝自得之意也无,直若理所当然一般。
高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