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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岁币之事,本是打个前站,料想高强必定要有所留难,再提燕云故地之事,那时不妨再讨价还价。哪知高强闻听此言,只是一笑:“使人远来至此,虽云国事在身,亦不须急于一时,且稍洗风尘,明日再议。”说罢竟命叶梦得送客。
张琳与耶律余睹不得要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回馆驿。到得晚间,耶律余睹正不得安歇,在房中来回踱步,忽听窗外有人轻唤其名,开窗看时却是认得的,前次来汴京时深夜被人引去见高强,便是此人引领。
白日间在高强那里碰了不大不小的一个钉子,耶律余睹自然知道他必有他意,现今见到有人前来接引,哪里还不知是高强有意安排?当下便随着来人出了馆驿,乘车来至一处僻静宅院,进得厅堂,果见一桌酒席如前摆设,高强端坐主位,正自起身相迎。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耶律余睹也不客套,大马金刀地入席,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沉声道:“相公有甚说话,便请明言,某深夜到此,倘若被人知晓,多有不便。”
“好,痛快!”高强亦干了一杯,身子略略前倾,一句话惊得耶律余睹亡魂皆冒:“女真遣使泛海前来,与本朝商议夹攻贵国,定以燕云汉地相报!”
“什,什么!”耶律余睹再也沉不住气,脸色都变了。之前所以对南朝百般退让,全因女真势强,自从天祚御营一败之后,更无余力敌对南朝,这才委曲求全,若是一意强硬,惹得南朝刀兵相见,这两面作战可不是眼下的辽国所能应付过来的。然而即便出现了那样的局面,还不是最差的,现今辽国可能遭遇最差的情况,莫过于南朝和女真夹攻,这样有计划的联合作战,比起分头两边各打各的来,更加难以应付。然而高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时将这最可怕的前景呈现到了耶律余睹的面前,教他怎不心惊?
“高相公,前次相公对我明言,不欲败盟,今番为何……”
高强不待他说罢,便赶忙给他安心:“都统说的哪里话来?人讲信义为先,当日某一言既出,自然不得反悔,所谓败盟云云,更加无从谈起。况且宋辽两国兄弟之邦,那女真却是茹毛饮血,凶狠狡诈之徒,前日高丽来使亦说女真不是好人,从来不守信义,某岂肯应他之请!”
耶律余睹闻言心上稍安,方寸既定。脑子便能够运转,亦不须多费脑筋,也晓得高强不是这么好相与的,他这么慷慨的承诺不接受女真人如此便当地提议,当然不是为了耶律余睹说两句感谢的话,更不可能把什么盟约放在眼里,所为的无非还是燕云而已。
只是明白归明白,这件大事他也不可能作主。耶律余睹仍旧苦着一张脸道:“高相公,你深夜邀见,又将如此大事直言相告,某多承恩惠,实铭感于心。无奈如今我主方议集兵复攻女真,其意兴勃然,倘若议割燕云诸州与尔南朝,我主必定难从,以我之见,若是先割四州如前事,庶几可从。”
你当菜市场买肉,讨价还价?高强脸上作为难状,摇头道:“都统,彼此都是坦诚相待,我亦无从遮掩,此事虽然不曾外泻,然朝中宰执多有与某相异者,盖因燕云汉地本是我汉家所有。本朝太祖太宗力图恢复不果,如今有机会得偿素愿,虽云百年盟好亦在所不惜。某虽一意阻拦,却恐众意难违,一旦主上心动,命我率师北上与女真会攻贵国,那时某虽心中不愿,王命在身亦无可如何,然则今日一别,他日相见只怕便在疆场矣!”说罢连连摇头,不胜叹息。
耶律余睹可不是什么小孩子,哪里会为他这番做作所动?高强的这几句话说的虽然漂亮,其实却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那意思就是你莫要想轻易打发我,燕云乃是我朝必欲得之而后甘心,你不给我就和女真联手,打到你辽国覆灭为止,自己来拿了!
难道说,真要将祖宗力战所得的燕云膏腴之地割让南朝?耶律余睹素来自负是宗室豪俊,以契丹国事为己任,然而目下时势比人强,他纵有千般智计,万种武功,独力亦难以回天呐!
倘若今日是耶律大石在此,这类强硬派基本上是寸步不让,反正割让燕云之后辽国多半也难敌女真,索性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然而耶律余睹却和他不同,既然之前已经让步了一次,这一次就有可能再一次让步——尽管这一次所要作的让步实在太大了些——这就是人心不同。
割燕云,辽亡,这两者间作一取舍,尽管是万般痛心,耶律余睹亦能判断其中利弊何在,然而舍此之外当真无路可走?就算是他愿意割让燕云以换取大宋的援手,首先要国中天祚以下君臣能接受此议,其次也要大宋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帮助辽国抵御女真的侵攻,力保辽国国祚得延,度过眼下的难关,那时再作道理。
“罢了,当日我契丹只是塞外一小族,太祖以迭剌部而起,历代血战百余年而有如今之天下,倘使割了燕云与人,不过复归故地,他日养成气候,又可再起。今日所割之地,所受的屈辱,他日定要百倍讨还!”耶律余睹心意已决,点头道:“宁与友邦,莫与家奴!当日相公赠我之言,至今犹在耳边,且喜相公明智,能知女真不足信。相公能如此厚待,我又岂能顾惜区区燕地?烦请相公上奏贵主,出兵助粮,助我击破女真,事成之后,当以燕云故地相赠,并平营等塞下军州,一并交还南朝便是。”之所以将平州、营州和燕云分列,只因当日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前,契丹业已取得此数州,并曾多次打进燕山肆虐幽州城下,故而所谓燕云十六州并不包括这些州军。耶律余睹设想如此周到,已是横下了一条心,既然要卖就卖个彻底,省得再讨价还价,耽搁了时日。
高强乍听此说,出奇地并不觉如何喜悦,只因他在这件大事上下了无数功夫,包括如何一步步打动耶律余睹心中的防线,事事都设想周全,如今耶律余睹肯作此决断,委实在他意料之中。
“万里长征,这才走了第一步啊……”高强想起十年辛苦,如今终于是走上了这条路,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向耶律余睹点头道:“都统诚能如此,真是壮士断腕之举,我朝蒙贵国交还故地,念及两国兄弟之谊,自当尽心竭力,以助贵国存续。只是今夜私会,都统亦不曾先得贵主之命,此约亦未必得行,某在此斗胆问一句,都统云交还燕云各地,当以何时定约,何时交割?”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四六章
耶律余睹心里明白,如今天祚正在四处征兵,准备重建御营,为此甚至不惜打破了契丹历代祖宗的旧制,允许象张琳这样的汉官参与兵事,亦大批征调汉兵进入御营中。下了这样大的决心,无非是为了一举击破女真,荡平这心腹大患,在这个时候若是要他割还燕云,即便是个寻常百姓也不能甘心,何况天祚目下颇有振作之势?
可是,凭眼下的辽国,真能独力打败女真么?会作如此想的人,在契丹国中大概只有天祚自己及其身边的一些近臣,而纵使是耶律余睹、耶律章奴这样的契丹宗室,最铁杆的护辽一党,亦对前途抱持悲观,错非如此,耶律章奴也不会甘冒身败名裂的大险,临阵作乱以图扳倒天祚了。虽然耶律章奴起事不成,妻儿尽为奴婢,自己也被五马分尸,分传五路示众,但这样的举措非但没有使得人心安定,相反章奴所到处大肆宣扬天祚不堪为主,而今各路骚然不安,更使得百姓易于相信这一说法。
耶律延禧啊耶律延禧,你还能担负起契丹祖宗的重负么?
耶律余睹一声苦笑,向高强道:“相公,实不相瞒,方今我主正议大集各路兵进讨女真,其意气昂奋,恐不易骤许交割燕云诸地。若相公当真有意存我契丹国祚,某敢请相公先许岁币银绢,以佐我军,更命辽东常胜军蹑女真之后,以分其势,倘能一战得胜。女真虽未必能即刻平定,国中情势亦可稍安,那时我主感怀南朝之恩,当可允诺交割燕地。相公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你当我三岁小孩啊!塞北之人向来是墙头草的个性,如今是女真得势,大批部落军帐纷纷往投,那女真亦是来者不拒,阿骨打甚至下令有逃亡再归者亦皆赦其罪。可见其志甚大。一旦你契丹胜了一仗,那些部落怕不又要纷纷转回来投奔你契丹,形势顿时逆转,女真恐怕一时三刻也支持不起,到那时候还指望你能交还燕云?
高强冷笑道:“都统此言,未免欺心,现今贵国虽然数败,犹有余力,进取虽然不得。若能集兵屯守长春州,复征兵西北各族,或可与女真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