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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了桃花瓣,清雅宜人,”说罢付了钱丢进马进良怀中,又接着讲,“我三十一日有大半是陪贵妃,昭德宫里不知用了什么香,想必是哪个异域使者进贡,刺鼻得紧。她不管不顾熏着,一个月闻下来脑袋也没以前清明了,当真难受。”
马进良只管听,也不回话,料想自己或许又见到了雨化田许多面中的一面,这般抱怨差事,更像京城里谋得一官半职、混得极不舒坦找人抱怨的五陵年少了。他掂了掂手里的物品不禁微笑,扯到嘴角的疤痕,看上去有些可怖。
雨化田瞧见他笑,竟也轻笑:“大档头笑起来真难看。”
马进良闻语便敛去笑容,把脸藏在堆成小山的物品后。
他们身旁多了一对年轻男女,女子选了一支普通的珠钗□发髻,含羞问男子好不好看,男子玩笑地说了句真丑,被女子追着用粉拳捶打,一时倒也热闹。
雨化田睹见后忽然问马进良:“进良,你可曾想过娶妻生子安稳一世?”
马进良沉吟片刻,声音被眼前重重堆叠的物品挡住,不甚清楚:“少时想过,再后来,怎么都没可能了罢。”
雨化田听后,笑意更加明显,他绕到马进良的身侧,双眼上下打量对方后又回复了往日的清冷阴鸷:“你在我面前总算说了句心里话。”
马进良低头不去看雨化田的眼睛:“属下不敢对督主有所欺瞒,平日里句句都是实话。”
“我当初为何最后一人能选走你,你可知?”
“众人之中安插一人挑起话端,再杀鸡儆猴,不是什么难事。”
“那可知我为何选了那班不中用的?”
“十个无谋略的比十个各自心思的聪明人好管教许多。”
“你是聪明人,在我面前该放聪明的时候不要藏着掖着。心眼留着去对付外人。”
马进良仍是低头,回了一句“是”,雨化田用扇柄敲敲他脑袋,学京城公子的模样打开撒扇轻摇,却不显轻佻浮夸,依旧是他自己那股冷傲的作派。
能自毁左眼既让自己免受牵连、又做了孝子的人,绝非表面上忠心驽钝那么简单。雨化田觉得,如果说自己对马进良藏了三分心,那么马进良对他藏了该有七分。
又逛了片刻,二人来到京城中最出名的戏园子秋月楼,马进良吩咐伙计把手上的东西拾掇了,陪着雨化田在台下落坐。雨化田在外看戏的机会不多,一般都是在宫中和万贵妃指了伶人的名倚在软塌上听。万贵妃不时挑逗他,他也要热络地应了,曲子唱什么,实在是不清不楚。
秋月楼的昆班正在演紫钗记的折柳阳关一出,一番锣鼓后一队莽儿汉高声念词,念到“枕头上别情人,刀头上做功臣”,雨化田眯起眼,抚掌赞妙。
马进良也抚掌,鼻头被什么香味扰了,痒得很。
雨化田听得入神,轻声吊了嗓子跟那台上的李益哼道:“又到灞陵桥了,桥依旧,后面即将大漠茫茫,孤雁独飞,一番凄凉境了。”眉眼间有丝不显见的落寂。
马进良揉了揉鼻子,这才想起,这扰人的香大概就是雨化田抱怨的异域香了:那人在宫里待久了,发丝和肌肤都沾了异香的味道,不觉盖住了平日用的冷香。
宫里的东西吃起人来,总是不见形又入骨的。
七字言
雨化田这趟“闲逛”着实不得安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子正听在兴头上,视线被人挡了去。
来人乃平信侯梁春锦,年不过而立却战功显赫,被封侯后兵屯蓟州重权在握。他年关告假在家休息,恰逢今日雅兴大发也来听曲,偏巧遇见了雨化田。
“雨公近日可好?”梁春锦一身锦绣衣裳,生得剑眉星目俊朗无匹。他站在雨化田面前似乎无意让开,一双眼睛盯牢了雨化田略显疲惫的神态,眉头不由蹙起。
马进良见来人外表不俗要起身行礼,被雨化田一把拉住。雨化田看不了戏也不恼,闭了眼睛当没看见梁春锦,只拿耳听台上的戏子唱。
梁春锦挥退手下气得坐在一旁端起茶猛喝几口,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一边咳嗽一边朝雨化田道:“你见了我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我这些年不论怎么记挂你都不入你法眼是吧?”他不避讳周围有人就这么直接说出口,马进良在旁听见,暗自观察起梁春锦来。
“平信侯失言了,下官哪敢。”雨化田轻描淡写地搪塞,还在哼折柳阳关,把那“刀头上做功臣”翻来覆去品了好几遍。
梁春锦瞧他这样,自己倒也平静下来,到底是当惯武将的人,坐定后不怒自威——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雨化田,心头的恼怒顷刻又变成了哀伤,喝下去的清甜花茶也带了几分酸涩。
“下官身体抱恙先行告退。”雨化田这才站起身行礼,一举一动礼数十分周全,马进良帮他掖好白狐皮站到一边引督主回灵济宫。
梁春锦猛地拍桌,茶碗震落地上。雨化田听见背后茶具摔碎的声音脸上似笑非笑,扶了马进良的手一路走去暖轿等待的地方,撩开轿帘正要弯腰进去却喊住了马进良:“大档头也一同进来。”
马进良的手刚绕上缰绳,不知道厂公唱的是哪出,他今天跟雨化田闲逛本该十分开心,可那人问了他几个问题后他心里便有了疙瘩。
雨化田的心思难懂,现在还要加上一条多疑,他看破督主安插人手在锦衣卫中挑起话头的小计策后、早该清楚一些雨化田的性子。
马进良应了,叫别人牵了马尔后坐进暖轿。
亲手给雨化田披的白狐皮鹤氅仍在,那人喜欢厚实华贵的衣料,被繁复的衣裳裹住的时候神情都放松不少。只是这时一只手抵住眉心,脸色被手的阴影挡住。
马进良在有限的空间内坐得离雨化田尽量远,他不像刚才出口失言的莽撞侯爷,他知道上下有别。
“一个个都赶着往京城跑……我料那梁春锦好几天前应在蓟州歇息,来京师最多两日。进良,你知他为何来前来?”
马进良思考后回答:“是追着范典使来的。”
雨化田冷哼一声:“呵,你果然聪明。”
马进良听他这声冷哼,心中很不舒服,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便沉默不再说话。
雨化田忽又想起一件事:“刚才走得急,街市上买的物什还丢在秋月楼。”
“属下这就去取回来。”马进良说着便要下轿,再一次被雨化田按坐下,喝令他不许动。
“我随口一提,你明日再取也不迟。再陪我坐会儿,快到灵济宫了。”
“是。”马进良坐下不动,其实是不敢动——雨化田苍白纤瘦的五指带了几分内力按住他的大腿,轻轻一动便可废了他的筋骨。
用过人的武功做成嚣张的外壳,让人不敢违逆,这便是人前的雨化田。
马进良似乎瞧见那坚硬的外壳裂了一道缝,里面是不可预知的柔软。
他不想跟雨化田计较疑心病的事,再说自己本就保留了几分心思,这世上没有人能完全将心思和盘托出给另一个人,何况他们还在步步险境的朝堂,一个不小心骨头都不知道被谁嚼碎咽了。
雨化田在宫里长大难免思虑缜密,又小他几岁,虽说练成绝世武艺,有时使起性子来还是有几分轻狂,叫人又爱又恨。
过不几天,雨化田兑现之前的话把番子们召集在校场——他行事一向言出必行,是以不敢有人造次。
“你们每人随意挑一样兵器,只用身法不使内家功夫,我和你们过十招,但绝非点到为止,见了血断了筋骨也要受得住。”
雨化田说罢亮出自己的武器,银晃晃的九节鞭竖打甩出、引起一片金属声响,木架上的冷兵皆一阵嗡鸣,有几把刀竟落到了地上。
役长们按顺序一一过招,第一个自然是大档头马进良。
他选了一根少林棍,准备以刚破柔。
雨化田眼中精光一闪马上欺身而上,一个晃身到了马进良背后,甩出鞭子绕上少林棍,马进良几个旋身将棍子撤了横扫去打雨化田下盘,雨化田身法收放自如变化多端很快轻易跳过,九节鞭平直竖击过来,尖锐的鞭头直取马进良的面门,被他险险避过。
雨化田趁势追击紧咬不放,打得愈加凶狠,一点都不像跟手下人切磋过招,是要人命的打法。
马进良一边接招一边寻找雨化田的破绽,过到第十招的时候突然也学九节鞭的竖打招式平推少林棍,拿棍头去打雨化田的喉间,雨化田没有防到这一式,被马进良的少林棍击倒在地。
“督主!”
番子们纷纷过来查看雨化田有无伤情,却被马进良一一推到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