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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制止,腔口柔和爱怜,如教孩童礼数:“客来了,不兴扫地。”
王立听话放下扫把,武伯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腹内空空又喝了茶,胃中不免有些淋漓。“打桶新井水,把昨晚的粽子镇透。弄个蜂蜜凉粽子,再做一个蛋花拌汤。一凉一热,一甜一咸。”
王立答应一声,听话地朝后院厨房跑去,似乎干大每一句话,都要趁热执行。
武伯英领着葛寿芝进了二院天井,踩着碎屑说:“军统的炸弹,比日本飞机扔下来的威力还大。”
“还有比这大的,几天前就在西安,刚爆了一颗。”葛寿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看着他,“宣侠父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八路军的总参议。”武伯英也停下脚步,“报纸上看的。”
“他失踪了,就在八月一号,你知道吗?”
“不知道,威力确实更大。身份特别,日子也特别,共产党的南昌兵变纪念日。离我太远,传不到这里。”武伯英脸上带着讶异,表情因为后遗症总不那么自然,微笑就是大笑,讶异就是吃惊。
“你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报纸上没有,我能从哪里知道。你刚才在茶馆说,要和我谈大事,就是这个?”
二
武伯英把葛寿芝请进西厢房,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分宾主坐定。武伯英要看茶,葛寿芝制止,茶已喝饱了,话没说多少。西厢房以前是武老爷子的书房,旧时摆设未动,只是新增了一具罗汉床,去掉小桌铺上被褥,武伯英就在此中读写起居。和前妻沈兰住过的东厢房,两年来一直紧锁不开,似乎为留住她的味道,也为锁住旧时的光阴。就连自己也不敢启扉检视,似乎怕勾起过往,平淡的、快活的、痛苦的,不再也不敢触及。就像脚心长的疔疴,时时痒,步步疼,挠一下哭笑不得。
葛寿芝看见罗汉床的席面上扔着几本书,有开有合。“最近在看什么?”
武伯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惭愧于自己的邋遢,过去将书整成一摞,随手拿过来一本,坐回椅子,放在手边。“昨晚看《南华经》,看到早晨五点。”
葛寿芝瞄了眼他手下压着的书皮,蓝色油布,蜡线装订,古色古香。“还是前清刻印的善本。”
“家父留下的。”武伯英用掌心抚摩着书皮,似乎上面有父亲的余温,“古籍就要看古本,不光是感觉好,真还和新出的铅印本不一样,更能与圣贤沟通。”
葛寿芝微微点头:“我也有这感觉。”
武伯英随手将书放在了中堂下的条案,搁在己侧的两只花瓶之间,一只矾红太师少保将军罐,一只粉彩渔樵耕读观音瓶。这本书由武伯英缀钉,旧瓶装新酒,笋皮包春茶,用庄子的封皮包着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他随手将花瓶朝里推了推,“还好没被震下来。蒋鼎文的公馆,离这里很近。估计爆破之前,他家的瓶瓶罐罐,都已经收了起来。现在徐亦觉的军统的陕西站,在他行营挂着,排为第四科。”
葛寿芝笑笑:“本来我要去新城见蒋鼎文,因为事情特殊,身份特殊,时期特殊。他约我直接去后宰门公馆,下午四点回来面谈。我于是先来看你,不想敌机轰炸,出了个插曲。”
“老师的心,总比学生长。”武伯英充满感激,沉吟了一下,又提起最感兴趣的,“接着刚才,说说宣侠父,您来就是处理这个?”
葛寿芝看着窗外缓缓点头:“本来与我无关,但是七月底,戴笠来了一趟西安。七月三十一号夜间,宣侠父就不见了,弄得军统脱不了干系。军统对日,中统对内,就算要惩戒猖狂的西安八办,也应是中统。但他一直把老头子的为难,当做自己的失职,主动请缨来西安。目前国共合作抗日,面子上还要顾,戴笠本意亲临,敲山震虎,打草惊蛇,让共党在西安有所收敛,并不想使用非常手段。戴笠的名头很有效,他还未到,党代表林伯渠就匆忙躲回延安。可是总参议宣侠父,自恃在党政军三界游刃有余,偏偏不走。戴笠一离开西安,他就失踪了,罪名自然落在了军统头上。”
武伯英侧目看他:“那这也不关你们中统的事啊?”
“是不关,却紧关。两统刚分家,气都没消,戴笠认为是徐恩曾搞的,故意挑他的日程挟私报复。总裁就点了我来处理,你知道我在总裁那里,也挂了一号。有难办的事,还是喜欢交给我,在特种联合会报时期,他就认准了我。”
武伯英没听他的继续卖派:“中统干的,倒是有可能,也不怪戴局长怀疑。军统对日,中统对内,所以在敌战区,南京、上海,沈阳、北平,天津、济南,太原、洛阳,军统的实力和成绩,如今都要超过中统。而在两广、两湖,西南、西北,双方势均力敌。独独在西安,不管从哪方面来算,中统全面超过军统。我想戴局长亲来,也想要督促徐亦觉等人,改变在西安的下风之势。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什么事都要做好,什么事都要做绝,不给自己留遗憾,不给别人留余地。”
“你是越来越像齐北了,没有不明白的事。”
“不是个明白人,所以就要绞尽脑汁,把事想明白。”
“齐北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怀念的人,很高兴他能把衣钵传给你。所以我要接他,继续提携你,因为你能够飞得更高。我不行了,毕竟是共党投诚分子,有先天不足,不会得到真正的重用。”葛寿芝又看了一眼那本《庄子》,自己也藏有不少前清善本,觉得封皮内的纸质有些不同。“人忙长头发,人闲长指甲,你这孔孟信徒,如今也操起了老庄。反倒是我,打扰了你的轻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武伯英微笑:“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入世就是出世,出世就是入世,本来就无区别。”
葛寿芝笑笑转回正题。“你说,戴笠会犯这样的错误吗,明摆着自己抓了人,再竭力分辩?目前形势,加之宣侠父的特殊身份,参议员只要不杀人越货,所有行为都是合法的。尽管我们特情行业,一切可以超出法理之上,但是骂名还要顾,特别是破坏抗日的骂名。戴笠背不起也不愿背,一个对日特战的组织者破坏抗日,和汉奸国逆一样严重。”葛寿芝说戴笠时,有着虚情假意的尊敬。“周恩来目前在武汉,两次向委员长交涉,话说得很难听,态度很强硬。这也难怪,他们的统战工作,损失了一员大将,也就等于损失了一片战区。戴笠确实来了西安,老头子确实派他限共,于是现在他俩,被周作为了罪魁祸首。人能挨骂挨打,最不能承受的就是冤屈,都决心要给周一个明确答复,所以我就来了。”
武伯英听见周恩来的名字,心中不禁剧烈翻腾,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后遗症百害而有一利,麻木面皮能更好隐藏心中的秘密。和平解决西安事变期间,周恩来到西安谈判,自己有幸在病房见过一面。他是那种具有强大磁场的人,这种人武伯英至今只见过两个,另一个就是蒋介石。这种强大磁力不完全是身份地位所致,像接触过的张学良、杨虎城,虽然地位很高,但磁场就很弱,因为他们心中杂念太多。这种磁场是心中无比坚定的信念发出的,透过身体从而影响外界。齐北身边也有一个场,但非磁场而是力场,不是自然而是人造。周恩来的磁场和蒋介石不同,蒋是朝外散发的逼迫型磁力,周是向内吸引的温雅型磁力,一个压力一个吸力,给人的感觉也是敬畏和敬仰的区别。武伯英当时被秘密安排在东北军野战医院治疗,张学良认为他关键时刻挽救了整个东北军和抗日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张学良没想到,武伯英给共产党立下的功劳,几可汗牛充栋,刻意为之地、机缘巧合地同时挽救了共方事业。周恩来由刘鼎陪伴,在绝密状态下探望了武伯英,关于磁场的感觉,后来刘鼎要离开西安奔赴新工作前,前来秘密告别,武伯英对他说起这个感觉。刘鼎微笑着回应:如果你见过毛泽东,就知道周恩来为什么这么有魅力了。
葛寿芝突然问:“你觉得,宣侠父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君子不擅论是非。”武伯英推辞道,“这和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葛寿芝知道他在赌气,冷笑道:“和我有关,就和你有关。”
武伯英回了声冷笑。
葛寿芝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悠然道:“我来西安之前,总裁说徐恩曾不争气,弄得他也不好拿你做大用场。他一直没忘记你,只是没有好的机会。你事变前上报特种会报的报告,就有神算的美名,不妨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