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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用錾子开的孔洞。武伯英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把两枚铜板圈起,向他展示合对结果。
“我姓伍。”来人这才点头轻声回答。
武伯英盯着他打量:“我也姓武。”
“不一样,武装队伍,你是第一个字,我是最后一个。”
武伯英有些吃惊:“真姓?”
“你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武伯英心下立刻明白,坐回茶椅上,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把一杯推给对方。“没想到,你伍云甫会亲自来。”
伍云甫是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处长,党代表林伯渠避回延安,总参议宣侠父失踪,他就成了最高领导,肩负独当一面的重任。八办如今是焦点里的焦点,武伯英虽然未曾谋过面,但听过名头,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也没想到,六号就是你武伯英。”伍云甫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呷了一口。“和你会面,必须我亲自来。昨晚看到你的消息,立即电报请示了中央,这是中央的意思。目前西安,就我一个知道你是陆浩,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电报由我亲发亲收,全部在我心里装着。中央指示我,暂时在西安做你的上线,单线联络。”
武伯英没有说话,沉默片刻。
伍云甫知道担心所在,解释道:“这里你放心,是最安全的接头场所,周围早都布置好了。老板是老党员,经过了严格考验,做了十几年的地下工作,经验很丰富。不然也不敢把交通站开在闹市中间,尽管放心说话,只要你不大声喊,外人听不到。因为你是常客,他们认识你,但是都不知和我会面的具体所在,你和我单线联系。只要你不说他们的秘密,他们没你的秘密可说,这个请放宽心。”
共产党的地下站点,多以饭馆、旅馆、茶馆掩饰,这类生意好做,流动性大,利润也高。共产党不掌握政权,也就不把持经济,军费经费都很拮据。除了接受捐赠和打倒土豪劣绅奸商所得,地下组织的经营收入也是主要来源。经营此类营生的地下党员,生活都非常俭朴,苦心操持所得除了保证周转和保障生活外,所余都贡献给了组织。实际其中很多人在国统体制下,已经过上了锦衣玉食的上流生活,却毅然舍弃投身革命,就是为了信仰和理想。武伯英原来就觉得尔雅茶社老板看似庸俗,实则文质在内彬彬在外,却不知他曾是川西最大的茶商,很有文化和雅兴的一方绅士。
武伯英端起茶杯呷了两口,缓缓放下缓缓说:“请你联系延安,军委现在委派我,任派陕破坏敌方策反专员,密查宣侠父失踪一案。”
伍云甫脸上颜色变了,硬压下激动问:“有什么线索吗,有内幕透露出来吗?”
“没有。”
“一定有的,不是大事,你不会自我启动。”
武伯英理解他和宣侠父之间的同志感情,轻描淡写道:“新线索有一条,就是日本间谍组织,暗中绑架了宣侠父。”
伍云甫不相信:“无稽之谈,欲盖弥彰。”
武伯英明白他的悲愤心情:“那你说是谁?”
“党内有个共识,刨除日本间谍绑架这个可笑说法,以宣侠父同志的身份,不是蒋介石就是蒋鼎文或者胡宗南,连戴笠和徐恩曾也没这个胆量。要说具体操作者,不是你们中统,就是你们军统,不管主使是谁,离不开这两条恶狗。”他意识到失言,说完加上一句,“没说你,你是自己人。”
“我是自己人吗?”武伯英从心底发出这个问句,既像问他,又像问自己。
“你当然是自己人。”伍云甫随口而接,稍微停顿,“虽然你在组织之外,但是自己人这个看法,从周副主席到我,完全一致。你为党立过大功,就算你不认同,我们也拿你当同志看。”
武伯英听言凝目,看着茶桌边角上的雕花唐草,回味了片刻抬眼问:“那我现在,想进入组织,想加入队伍,想成为同志,你能批准吗?”
“我做不了主,我只能代表我个人欢迎你。你的要求要向延安请示之后,才能答复。”
“我知道,你们有一套复杂的手续,防止发展党员泛滥,申请,介绍,考察,批准。难道不能对我特殊一点吗?今天我和你的谈话,就算特殊申请。”
“倒是可以算特殊申请,也有些党员不识字,根本就没有申请书。但是制度规定,必须由两个以上老党员介绍,目前在西安,知道你真正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就算中央批准了你的口头申请,也不能逾越。看似是道手续,实际就是要靠这个程序,来纯洁和团结。”伍云甫非常严肃,“也有火线入党的情况,为什么周副主席那时候在西安,你不提出来?”
武伯英歪头看着墙壁:“我从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从私塾启蒙到西北公学,全是经史子集。儒学不光是被灌进了脑子,也被输入了心脏,甚至注满血液。我一直以来,总觉得共产党是在反传统,鲜明激烈,对于一切封建都要打碎扫尽。我又是个传统的人,属于要被革命的对象。而国民党又在尊孔,宣扬传统,弘扬儒学。所以我一直犹豫,虽然心向往之,却不敢奢望。”
伍云甫冷笑了一声:“你看国民党官员,个个道貌岸然,张嘴闭嘴礼义廉耻,实际倒行逆施,贪污腐败,真应了人面兽心那个词。再看看民众的生活,‘水深火热’这个词语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国家呢,和腐烂的木头一样,被日寇摧枯拉朽般,一下子就打到了腹地。”
武伯英点头:“我也是被这些景象,弄得非常矛盾,今日听你说‘人面兽心’这四个字,感觉就是当头棒喝。”
“入党,是个人追求,我们不强求,所以一直在等你提出来,必须要你主动才行。而且也知道,你有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可急于求成。”
“量变质变,我读过,犹如佛家所说之渐悟顿悟,今日犹如顿悟。但是我又想,你们现时的主义和策略,是在救国救民。可是将来呢,真要实现共产主义吗,怎么实行呢?”
“我知道你想得比别人多。”伍云甫笑了,回看他的眼睛,“要说饱读诗书,我虽不如你,也勉强算得一个。儒家对于个人修养,最终目标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对于国家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这是和共产主义的主旨相合,还仅是两千年前的理想社会,和今天理想社会的差别?”
武伯英思索了一会儿,指着条桌上的粉彩八仙葫芦瓶,释怀道:“我如今就像这个瓶子,下面大的,装着老传统,上面小的,装着新见识。虽上下连通,却总难统一,被葫芦腰箍住了思想。”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钧釉胆瓶,左手攥住瓶口,右手作势朝下一捋,“得了你的话,终于捋顺了疙瘩,不是恭维你,而是这个疙瘩,自从结了,不可言,无人说。”
伍云甫面带同情:“这两年,你受的苦很多,不光肉体上,主要在精神。不过也好,委屈给伸张积蓄了力量,你的密信一来,我们的时机就都到了。”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一切厄难都化在无所谓之中。“我终于明白,正大光明的目标,就可以不择手段。所以我的行为,也就有了最终的解释,一个让我心安的解释。拿国民党的薪水而暗中反对它,不算吃里扒外;出卖一起工作的同仁,就不算卖友求荣;原来信奉儒家宗义,后来改信三民主义,现在又对共产主义痴迷,就不算背信弃义。”
“你是领悟了不少,但还是很有偏差。人的追求,首先温饱,接着文化,接着哲学,接着宗教,最终是信仰。你没达到信仰的程度,只是热衷共产主义学说,还不够狂热。不成魔,难成佛,所以你就有很多杂念。”
武伯英听言沉默了很久,然后捏起自己的铜板,装进口袋,饮尽杯中之茶,做出要走的样子。“我明白,这也许是我还不能入党的真正原因,不光我自己忐忑,你们也有很大顾虑。”
伍云甫想不到他这么心急,盯着问:“这么着忙?”
“今天只是想和你见一面,知道组织没忘了我也就够了。等宣的案子有了进展,咱们再谈。”
“那你先走,早来早走,咱俩岔开。”伍云甫点点头,知道他也是厉害人物,不愿再追问。“下次会面,我会想办法,通知你时间地点。尔雅茶社,只能用这一次。”
武伯英笑笑,知道他需要请示延安,凑头过来故意吓唬。“也许等不到你通知,我就去办事处找你了。”
他说完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伍云甫愣了一下,觉得此话看似玩笑又不似玩笑。“共产主义能否实现这个问题,要靠我们求证答案,何不一起见证?”